我燃燒著墜下地平線
沉入深藍的海面
我乘著光乘著光光芒萬丈終于看清你的臉
臂膀、脊梁、胸襟之上的笑靨
……
表演結束了,薛錚耳邊還回響著伴奏的嗡嗡聲。這首歌唱飛行員,也唱燦爛的山河大地,調子悲傷激越,倉促寫就,卻很能引起共鳴。掌聲如暴雨雷霆般響起,亮得晃眼的追光燈打下柔暈,薛錚一眼望見了戴著帽子口罩,站在出口的江宇澤。
她用盡全力克制自己,才沒在大庭廣眾之下立刻向江宇澤跑過去。她跟著大家鞠躬謝幕,腳步和心一樣漂浮,再抬起頭的時候,江宇澤已經走了。
在后臺轉了一圈,薛錚回到了桃園車協的排練室,里面只有桑柘和朱思筠,謝子麟和李鶴翀勾肩搭背去上廁所了,林嘉木作為社團代表,回到了多功能廳評委席。
薛錚接過朱思筠遞來的水,問道:“待會再演一遍《朱麗葉》,咱們要換衣服嗎?”
“林嘉木說不用了,”朱思筠道,“他覺得太麻煩。咱們也就是做個紀念,穿什么都沒事。”
薛錚眉梢一挑:“大導演標準什么時候這么低了?”
“哪里是低標準?”朱思筠咯咯一笑,“現在也有很多經典劇本的現代演繹,像哈姆雷特啦,什么什么,很厲害的。”
薛錚笑道:“這么厲害?”
“也有其他原因,”朱思筠又道,“大導演自卑了。他猜拳輸了,不得不去當評委,他說看過其他組的改編劇,終于明白自己節目是真的不行,活該被刷。《朱麗葉》在他眼里已經成污點了。他現在很不喜歡《朱麗葉》。”
“別啊!我覺得特別好,”薛錚道,“你還去看節目嗎?”
“不去了。”朱思筠擺擺手,“音樂震得我腦袋疼,我就在這里等一會。謝子麟他們倆應該已經去了。”
“你呢?”薛錚轉向桑柘。
桑柘搖頭。
這是兩人自周二不愉快相遇以來的第一次交流。男生穿著一件白T恤,外面是黑色的襯衫外套,這樣簡單的打扮,依舊叫他耀眼不已。他剛一開口,臺下傳來一陣尖叫。
薛錚剛想上表白墻看看情況,武嘉鈺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說人手不夠。她叫薛錚找幾個男生,準備搬下一場《小蝴蝶與馬文才》的巨大道具。武嘉鈺叮囑道:“貼著標簽的,別拿錯了,樹和小蝴蝶。”
“幫我個忙吧。”薛錚掛了電話,看向桑柘,“幫我搬幾棵樹。”
桑柘什么話都沒說,從椅子上站起來。薛錚領著他下了樓。
紅裙子在旋轉樓道里翩躚而下,像池子里的魚一樣展開尾巴,化作一個不斷飄動的前方。桑柘跟著薛錚,薛錚在幽暗光線下卻隱沒了,桑柘只是跟著裙子走,那一種深紅在夜色下光影瀲滟。
“你不忙嗎?”薛錚走慢了幾步,隨口道,“我以為你要走了。”
“我準備走了,是你叫我。”
“噢。”薛錚忽然后悔開口。她發現自己和桑柘之間,每多一句話,氣氛就更尷尬一點。她道:“謝謝。”
氣氛果然又尷尬了一點。
到了薛錚才發現,那幾棵樹并沒有武嘉鈺描述的那樣巨大,四五個被半途拉來的籃球社男生看著兩株盆栽一樣的樹面面相覷。這樹還是紙糊的。
“靠,”薛錚脫口而出,她試著提了提其中一棵樹,上面粘著的三只小蝴蝶掉了一只,“我一個人能拿四個。都回吧回吧!回去看節目。”
男生們走了,桑柘還留著。薛錚將那樹往空中一拋,又穩穩接住。沒等幾分鐘,武嘉鈺發來了消息,說候場過廳可以去了。
“走。”薛錚提起兩棵樹,朝桑柘揚了揚下巴,桑柘沒動。他后退幾步,拍亮了倉庫另一頭的大燈,世界驟然亮堂起來,薛錚轉頭,兩排紙箱后隱隱約約露出一塊彩色亮片,走近一看,薛錚呆了一呆:“哇哦。”
“好一個光明女神蝶。”
蝴蝶碩大,比她人高出不少,亞克力的藍色翅膀和蟲體,蟲體是半個殼子,半透明。
薛錚掰過蝴蝶翅膀,去看上面貼著的小小標簽,原本半靠著墻的蝴蝶搖搖晃晃砸了下來。
桑柘一手撐住了蟲子腦袋:“我來。你到一邊去。”
蝴蝶也比桑柘高出不少,他一時之間無處下手,抓起蝴蝶蟲體兩端,沒走一步,大翅膀哐當一聲磕在了地上。薛錚心疼地叫了一聲,桑柘右手一用力,將那一側往上抬了抬。
薛錚扶起了落地的第二對翅,桑柘道:“你走開點。”
薛錚看他太過用力,額頭上平白擠出了皺紋,道:“你等著,我去把籃球社的叫回來。”
“不用。”桑柘道,“走吧,沒幾步。”
兩人穿過大院子到了候場過廳,蝴蝶個頭太大被卡在了門外,道具組的男生全都過來幫忙,幾人合力,試了好半天,終于把那蝴蝶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推了進去。
“誰拿這么大蝴蝶啊?”有人苦澀大喊。
“有玄機的啦!”表演的同學搖了搖頭,意味深長,“你一會關了燈,拿手電照一下試試?蝴蝶里有星星的,到時候——厲害死你,我們道具昨天才到手,不好意思呀,主要是……”
在他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中,蝴蝶落了地,桑柘松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團皺巴巴的紙,擦了擦蝴蝶蟲體的殼。
薛錚留意著臺上情況,這時候一招手:“可以進去了!”
幾人抬起蝴蝶,表演同學提起樹,人人爭分奪秒,幾乎是蝴蝶剛一到位,幕布就被拉開,演馬文才的同學搖頭晃腦,走上舞臺,背著手朝后面的人比了個“六”,謝子麟在觀眾席吹了聲口哨,大聲鼓掌,活動組一個小姑娘朝他跑過去。
“同學,請注意觀劇文明!”
薛錚不用聽也知道她說了什么。
薛錚到了候場廳,再也沒有了走出去的機會,迎來送走一個個社團,時間飛快地過去,最后一個節目上了場,房間里基本上沒人了。她好容易坐下喝一口水,意外地瞧見桑柘沒走。桑柘坐在化妝鏡前一張椅子上,靜悄悄的,戴著耳機看直播。
剛剛太忙,她竟把桑柘忘了,還有江宇澤。
她拿出手機,走到了室外,低聲叫道:“小江小江。”
“哎,在。”
過了大約半分鐘,江宇澤應道。
“你在哪兒?”薛錚道,“節目快完了,計分核分,馬哥,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講話大概要半小時。時間夠了,你過來吧。”
“到哪兒?”
“倉庫。”薛錚道,“你等一會,我把他騙過去。”
“說好了啊,咱們先聊,聊不成,你也不許動,你看我的來。”
“收到。”江宇澤嗤笑一聲,薛錚也覺得自己這話說的像個大壞人,她砸了砸腦袋。這幾天戴多了耳機,她有些神經性頭痛。
她站在在桑柘往左邊數三個化妝鏡旁,心血來潮,補了補粉底和口紅,小心地拿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抹過一遍,鏡子里薛錚做了同樣的動作。她抽出一張濕巾,擦了擦手上的紅色,道:“桑柘。”
男生“嗯”了一聲,手機屏幕上打得正激烈,閃出五顏六色的光。
他沒有抬頭,心卻已經離開峽谷。
“幫我把道具送回去。”薛錚指了指墻邊靠著的大蝴蝶,桑柘起身。
他搬起蝴蝶,跟著薛錚走出了候場大廳,又從活動中心后門出來,走向大樓后面的器材室和倉庫。他和薛錚保持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走到倉庫門口,兩人停下腳步。
倉庫門不算大,薛錚開了門,收起鑰匙,沒有一點要幫忙的意思,桑柘抬頭看了一眼大蝴蝶,斜過一邊翅膀,蹭著門沿把蝴蝶的一半塞了進去,又一鼓作氣,端起另一邊。
就在整只蝴蝶擠進來的瞬間,光亮一下子消失了,薛錚關上了門。
桑柘停了一下,摸著黑繼續往里面走,沒看清路,被地上一小塊泡沫塑料絆倒了,他的手不自覺地一松,蝴蝶砸了下來。
他伸手去擋,小臂瞬間劇痛無比,身旁也傳來清脆的一聲響,另一側蝴蝶的翅膀似乎摔裂了。
“你沒事吧?”薛錚開了燈,跑過來,幫他抬起身上的大蝴蝶。
“你應該先開燈。”桑柘從蝴蝶下脫身,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薛錚輕輕把蝴蝶放到地上,也看了看他的胳膊。“對不起,”她道,“我以為……你要問我為什么關門。”
“你都沒什么問題,”薛錚笑了笑,“我以為你要問我點什么。”
細小灰塵漂浮在黯淡白光下,蝴蝶缺了一小塊翅膀,依舊反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芒。桑柘胳膊紫了一大片,他站起來,活動了活動關節,放下袖子。
“你瘋了。”他道。
他說著話就往門外走,薛錚沒攔:“我鎖門了,我想你幫我一個忙,你——”
桑柘大力拉了拉門把手,沒拉開,踹了一腳,又踹了一腳,那門變得松松垮垮,“桑柘!”薛錚上前幾步,想把他從門前拉開,“你別這樣,你先別著急,你能等等嗎?你等等。”
薛錚抓他衣服,碰到了他被砸傷的胳膊,桑柘劇烈一抖,把她甩開,甩得狠了,薛錚一下子摔在大蝴蝶上,膝蓋破了一大塊皮,看起來鮮血淋漓。
她道:“我發誓,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想要你見一下江宇澤。你聽我說,他等一下——”
桑柘低吼一句:“你放開!”
薛錚死死抓著他,甚至把他的襯衫脫了一半:“你不能好好說話嗎?”
“哎你——”
桑柘終于逃走,用了一計金蟬脫殼,心里卻焦躁又窩囊,他把掉下來的半截蝴蝶翅膀一下子踢開好遠。薛錚把他的襯衫扔到地上,不依不饒地走過來,她憤怒,又緊張,聲音幾次哽咽:“你就這么,想要他死啊?”
地上多了只蝴蝶屬實礙事,她從上面走下來,猛地下了個臺階,又往前撲了一跤,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薛錚不想哭,不想哭,她怕桑柘嗎?她不怕,她哭什么?她哭好像是因為江宇澤快來了,她也知道江宇澤不會來了,計劃在完成的那一刻失敗。江宇澤時時刻刻看著她,聽著她,怎會不知道她在使什么小伎倆?
她已經想盡辦法了,她每天問兩三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套江宇澤的情況,現在發現還是不夠的,那組織遠沒自己想象中簡單,即便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她薛錚能輕松收服的,江宇澤松了口全聽她的,而她,可能就這樣把江宇澤害死了。江宇澤還是別來了,江宇澤聰明一些,就不會來。
桑柘咬緊牙關,忍下一口怨氣,朝薛錚伸出了手:“你沒事吧。”
薛錚置若罔聞。桑柘沒脾氣。
總是這樣的。她招惹人,但不許人還手,她自己沒一點力氣,還妄想用力氣留住他,她看起來弱,實際上卻強,她拉拉扯扯一通倒地上哭哭啼啼,自己還得反過去安慰她。
有人說道德是低等群體阻礙高等群體的卑鄙企圖,桑柘覺得很在理。如果有一天他想撕爛這副文明臉面,第一個揍的就是薛錚。
他煩躁無比,什么都還沒來得及做,薛錚先跑到了他和門之間,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根金箍棒——這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道具了,她全身顫抖,朝桑柘一步步走過來,此時此刻,沒人比她更兇狠,也沒人比她哭得更厲害,桑柘心煩意亂地嘆了一口氣,往后退了兩步。
有人敲了敲門。薛錚擦了擦眼淚:“他來了。”
“誰?”桑柘往前走,薛錚嚇了一跳,把金箍棒往他身上一扔,桑柘沒躲,棍子也只落到了他腳下。薛錚一邊看他,一邊往門的方向走,伸手往口袋里掏,卻沒摸到鑰匙,她太緊張了。她的肩膀不住輕顫。
“外面是誰?”桑柘又往前走了幾步,撿起地上一串亮晶晶的東西,“你找的人。你找人,打我。”
外面的人敲不開門,也開始上腳踹。
“我沒找人打你,”薛錚背著手靠在門邊的墻上,心臟隨著江宇澤踹門聲響咚咚直跳,“外面是江宇澤。我們保證什么都不做,我求你——”
下一秒,一個人破門而入:“薛錚!”
謝子麟叫著薛錚的名字,和桑柘撞了個對眼,他踩上蝴蝶,問桑柘:“薛錚呢?”
“就你一個?”桑柘反問。
他眼睛閃出外界的亮光,卻滿是戾氣與焦灼。他也踏上蝴蝶,朝謝子麟走了過去,壓低聲音:“真有本事就再叫點人,你打不過我。你找我來,就等著今天是吧!你還叫她來關我?”他伸手朝薛錚的方向一指。
謝子麟一下子轉頭,薛錚靠墻滑下去。她好容易安靜下來,這時候又哭了。桑柘攥緊了拳頭,骨節咔咔響了幾下,吼道:“你給我小點聲!”
“你別說她!”謝子麟匆匆回了一句,朝薛錚走了過去,他半蹲在女生旁邊,柔聲道:“你找江宇澤嗎?”
“我不找。”薛錚搖搖頭,“今天都是誤會,對不起。”
“他在這里,我看見他了。”謝子麟繼續道,全然沒在意身后桑柘驚奇的眼神,“我知道他叫你把桑柘關進來。他和我說了。”
薛錚輕輕抖了一下,她妝已經花了,臉在燈光下被分割成一條條的,看起來實在詭異。她伸手去揉眼睛,謝子麟輕輕制止了她,他拿出半包紙,小心蹭了蹭她眼角的淚痕。
“你離我遠點。”薛錚擋開他的手,閉了閉眼睛。
她摔得很慘,她試著彎曲了一下胳膊,又動了動膝蓋,“你在哪兒看見他的?”
謝子麟指了一個方向,繼續問道:“我們沒說太多,他只和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他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薛錚一臉疲憊,“你問他吧,說不定他就和你說了。你看見他了,還請你不要說出去。有人到處在找他,監視他,很麻煩。他不是什么通緝犯,你別害怕。”
謝子麟道:“我知道。”
“他呢?”謝子麟一指桑柘,“江哥要怎么他?”
薛錚目光警惕,她望了望謝子麟,謝子麟溫柔的不像平日的謝子麟,她又望了望旁邊的桑柘,桑柘眼睛從沒這么大、這么黑過,薛錚又感受到了那種看傻子的眼神。
“謝子麟,你上廁所上到——”
李鶴翀和朱思筠也跟過來了,朱思筠手里拿著這次晚會的幸運獎,是個略微敷衍的冰紅茶大娃娃。不管點名還是抽獎,薛錚一直感覺朱思筠是有點玄學在頭上的。
“……這里來了。”
謝子麟道:“你不用包庇江宇澤,我都知道了。咱們——”他回頭看了這許許多多的人一眼,“都是朋友,和江宇澤也都是朋友。不管遇到什么麻煩,朋友都不會傷害朋友。他做的錯了。”
“對不起。”薛錚小聲道。一瞬間,林嘉木的傷,江宇澤的行蹤和江宇澤的狠話,桑柘胳膊上的淤痕,通通涌入她的腦海。
“對不起!”她一下子崩潰了,“我不對,我總是想幫他。江宇澤呢?江宇澤他人呢?他到底怎么樣了?他現在怎么樣了?我不知道,你告訴我吧!”
她的腦袋一陣陣地抽痛,好累好累,她快沒有力氣思考了。
“不是,薛錚你——”李鶴翀呆呆的。
謝子麟從兜里掏出一個碎得徹底的手機,借著月光看清那手機形狀,薛錚瞳孔一下子放大。
他緩緩道:“江宇澤兩個月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