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神的功夫,人人都不見了,空蕩蕩的房間里,只留下薛錚和醫生二人。
“走吧?”羅錦往門邊走,見薛錚沒有跟上,回頭道:“咱們去辦住院手續。你媽媽說你是一個很獨立的人。”
“咱們主要就是調一下作息,養成一個吃藥習慣,好不好?”羅錦道,“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就當來度假了。卓韜哥哥在實習,他可以經常陪你。”
薛錚說自己沒帶行李,羅錦說她父母隨后會送。她原計劃是來醫院半日游的,順便撫慰郭嵐那顆過分緊張的心,沒想到游著游著走不了了。
薛錚糊里糊涂地住了院。她被分到一身藍色條紋的病號服,左手也戴了寫著信息的腕帶。護士把薛錚頭發上的一字夾拆了下來,隨手丟在了垃圾桶里。
護士圓臉、丹鳳眼,看模樣比薛錚大不了多少歲。她伸手摸過薛錚全身各處,“文胸里有鐵絲嗎?”
“沒有。”
她不放心,“脫了吧,里面不用穿。”
薛錚除了她自己,已經什么都沒有了,說好的卓韜哥哥沒出現過,手機包括手表也給收走。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慌,這陣恐慌叫她惡心反胃。
護士領著她進了一道上了鎖的大門。
進去之后沒走幾步,又是一道上了鎖的大門。
薛錚忽道:“我肚子疼。”
“沒事的。”護士完全沒理會她。
在進第二扇門之前,她回頭望了望緩緩關上的第一扇門,透過那扇門,她看到墻角處有株剛剛明明一點都不顯眼的綠蘿樹,一種逃跑的本能沖動如滕蔓一般瘋長,纏上她的四肢,又很快被兩側警衛和自己身上的藍白衣裳打消。穿著拖鞋,她不確定自己能跑過身邊的護士,更別說保安了。
走過一條狹窄又長的走廊,她被帶進了一間病房。她獨占了一間雙人間,兩張床里,只有一張鋪著床單被褥,是一種很淡的藍色。
房間簡陋,一側是有鐵紗網的窗戶,外面有一棵把窗戶擋得嚴嚴實實的松樹,不堪重負的枝條被大雪壓滿,另一側是大大的玻璃窗,對著樓道,不知道有幾厘米厚。房間一角有衛生間,門虛掩著,木門上原本該裝把手的地方只剩下一個黑洞。
薛錚在床上坐下,護士就走了。
走了!
隨著一聲落鎖輕響,她被獨自關在了屋子里。
“我……”薛錚沒話說。
她站起身,準備拍門,隔壁忽然傳來一聲凄厲嚎叫,嚇得她整個人一抖。沒幾分鐘,她開始煩躁。
不知道什么時候,可能有半年了吧。門外傳來一聲輕響,何卓韜走了進來。他穿著白大褂,溫文爾雅,比上午看上去討厭不少。薛錚躺著沒起來。
“你關我。”
“對不起,”何卓韜誠懇道,“今天下午有活動,我媽擔心你害怕,這個地方,你大概也不會想出去。”
“誰說我不想出去,”薛錚道,“我要和我的病友打牌,我把他們在外面的房產證通通贏回來。”
“這里不是麻將館,”何卓韜笑了笑,“你倒很融入啊?大部分人都會盡量和其他病人撇清關系,證明自己是正常人。”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薛錚道,“我不會對你有一點好的,我不做工賊。將來你要切我大腦小葉,我們就一起逃跑。跑出去,我還有了房子。”
“腦前額葉。”何卓韜道,“那手術早就不許做了。電影情節,你用不著全部當真。你想不想和我講一下江宇澤?”
他坐在了一張空床板上。薛錚道,“我不想和你說他,你走吧。你告訴我媽,這地方調不好我的作息,天還沒黑,我已經睡了兩覺了。”
“今天第一天,別那么著急。以后我會帶你活動活動。”
“我不愛動。”
薛錚徹底不說話了。何卓韜自說自話,坐了一會,始終沒有回應,只好離開,“那你休息,我先看看你檢查結果。”
他走的時候又落了鎖。剛進來的薛錚是三防病人,重點觀察對象,防傷人,防自殺,防逃跑。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進來看看她,觀光游客一樣,看看,就走了,路過的人就透過窗戶玻璃看看她。
薛錚不理人,來來往往的人也不理薛錚。
天還沒黑,就有人送來了飯。薛錚不想吃,任那盒飯擱在了桌上。十幾分鐘后,中午見過的護士姐姐來了,她道:“你怎么沒吃飯?”
“我不餓。”
護士打開盒飯蓋子,空氣中漫出一股飯菜味道,“不吃要餓壞了哦!咱們從今天晚上開始,好不好?一會我看著你吃藥。”
“起來啦。”護士拉了拉她的被子,“再不起來,插胃管了啊。”
這一句話很溫和,聽下來卻叫人頭皮發麻。
“今天第一天,明天你可以提前點菜,”護士又道,“下午有自由活動時間,小何醫生這幾天都會在。”
“我不想吃。”薛錚確實不餓,她也靠一口氣強撐著。她有底線,她有人權,她不可以被人不講一聲就關起來。
護士沒和她糾纏,道:“你起來。”
“你起來,我帶你看看別人。”
她帶著薛錚走出病房,左邊一排都是隔離房間,薛錚驚訝地發現自己離護士站最近。往左走不到三步,大大玻璃窗里,一個男生四肢都被綁在床上,正對著天花板發呆。
“他和你一樣的病,”護士道,“他說有人在監視自己,他說監視器就在血里流,有機會就試著割腕,他也一口飯都不愿意吃,說有人在里面投毒。每次到了飯點,只好叫護工綁起來插管。他吃了藥,現在好多了。”
護士領著薛錚走過一間間病房,薛錚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在床上不停磕頭的女人,咆哮做法的男人,瘋狂背課文的學生,光頭女人,裸體男人,還有一些是像她自己一樣看起來無比正常的人,默默坐著,呆呆發愣。
何卓韜說的沒錯,這確實不是一個人人情愿把自己歸入其中的群體。薛錚開始慶幸自己頭腦還算清醒。
“我記得——”走到了盡頭,快走到大門了,護士姐姐忽然轉過頭來,“你男朋友死了,你一直說他沒死?”
“不,”薛錚道,“我可以說,他確實是死了。”
“死了,就是沒了。就是一切消失不見,就是再也不會有了。小何醫生說你這里‘死’的意思不對。”
“你管我意思對不對。”薛錚道,護士沒回頭,薛錚知道她聽見了。
這里面人人都冷漠的要命,公事公辦,沒有一點點多余的感情。
薛錚被帶了回來。盒飯是豬肉燉粉條、土豆絲和一道黑乎乎的茄子,薛錚把肉和白菜挑出來吃了,其他一點沒碰,長方形米飯也只挖了一個小角。
“我飽了。”
“把藥吃了。”護士沒功夫理會她真飽還是假飽,遞給她先前一直在吃的白色藥片,薛錚順從地把藥塞進了嘴里。
“張嘴。”
薛錚張開嘴巴,護士拿著看牙的一次性小鏡子,在她嘴里翻攪了一陣,“挺會藏啊?”她把藥片從薛錚舌頭下翻出來,推到了喉嚨邊,薛錚下意識地開始吞咽。小鏡子捅得太深了,猛一離開,她一陣干嘔。
“我難受。”她鼻子一陣發酸,“你不怕把我嗆死啊?”
“下不為例,”護士沒理她,警告道,“名牌大學出來的,我以為你很聰明。”
“至少比你聰明。”薛錚道。
薛錚確定眼前的護士討厭她,從一開始見到她就討厭她。現在更討厭。
薛錚也從一開始就沒想讓她喜歡自己。
“躺床上去吧。”護士伸手往床下一探,掏出一卷白色的磁力扣約束帶,她做勢要綁薛錚的手,薛錚躲開,“你有病吧?我飯也吃了藥也吃了,你還想干什么?”
她擋開護士來抓她的手。護士按鈴,沖著里面道,“A405!”
經她召喚,幾個護工憑空降落在病房門口。薛錚還沒來得及投降,已被一人一條胳膊按到在床上。
薛錚咬牙道:“我操你媽。”
“小女生,嘴巴最好干凈點。”一人不知道有意無意,在她的胸上捏了一把,薛錚渾身一抖。白色的約束帶在她右手腕上繞了一圈,和床欄緊緊鎖在了一起,緊接著左手,然后是雙腳還有腰。薛錚平躺在床上,幾乎已經一動不能動。
“不許把藥扣出來,”護士道,“乖乖的,半個小時以后我給你解開。明天早晨六點半起床,七點抽血。”
她走了。薛錚動了動手腳,發現自己將就能碰到床頭的鈴。她報復心不弱,她想一直按,一直按,一直按下去。按到約束帶斷了,鎖壞了,病房塌了,護士死了。
昨天的現在她還在吃除夕宴上的鍋包肉。凌晨宿舍群里發了拜年紅包,她還沒來得及領。
爸媽不知道干什么呢。泡泡這會老困,大概在窩里睡覺。薛瑞的成績爛就爛吧,反正現在也不要她一個精神病人從中出力了。
他媽的。
薛錚氣血上涌,瞪著天花板無處可以發泄,伸手用力一夠就要按鈴,手腕卻被人一把握住了。江宇澤道:“別惹到他們。”
“他們先來惹我的。”薛錚道。江宇澤木頭一樣地趴在她的床頭,一下一下捏著她的腕子,把脈似的,薛錚努力把自己抬起來,想親一親他,支撐不過一秒,就倒回去了,她委屈得想哭。
“好了啊……”江宇澤輕輕道,探過身體,很小心地抱了抱她。薛錚感覺江宇澤撫上自己肩膀上的手輕輕發抖,他也很難過。
“我怎么辦。”薛錚流淚道,“我怎么成這樣了,我怎么辦?我像個死刑犯。還不如叫我死了。”
“你什么都沒做,怎么就死刑犯了?”
“你帶我殺人放火吧!”薛錚道,“我不做太虧了。我殺了他們,一把火燒了這地方。”
江宇澤道:“他們都有病。”
“可我現在怎么辦。”薛錚反手握住了江宇澤的手,“寶寶,我這樣,你又怎么辦?”
江宇澤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開始輕輕地哼歌。他唱得很爛,薛錚還是聽出來了,是美羊羊的《左手右手》,他不記得詞,就在那里哼調子,他的聲音安靜平和,卻有點顫。一下子聽出來,薛錚淚流滿面。
“我動不了。我怎么辦。”
江宇澤的額頭靠向薛錚的手,薛錚感覺他臉上也帶了些潮濕,“我去找她。”江宇澤站起身。
“你別去!”薛錚道,“沒用的。你陪陪我。你就這樣陪陪我。你和我在一塊。”
說好了半個小時,薛錚第二天早上醒來依舊被綁在床上,她的四肢已經僵硬得不成樣子。
“等一會抽血。”護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