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燈大開著，男生坐在地上，靠著沙發，任由面前的女生在自己臉上劫掠涂畫。
反抗和暴戾盡數褪去了，男生輪廓鋒利，神情卻鈍鈍木然，粗獷英挺的雙眉被去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接下來是鼻子，再接下來是嘴唇。
大魔頭不滿意，開始親手裁剪她的祭品。
化妝用具在茶幾上堆成一堆，堆在薛錚身邊，她一只手捧著桑柘的臉，一只手捏著一塊薄薄的剃須刀片，小心翼翼地雕琢一處在她心中至關緊要的眉峰。她認真過了頭，縱容自己和桑柘的距離一點點拉近，拉近。
她吹去桑柘眼角落下的碎毛，桑柘閉上眼睛，眉心騰起一陣溫熱，那是她的呼吸。
薄刃劃破皮膚，一大顆血珠滲了出來，“別動！”她斥道。
桑柘咽了一口唾沫，又閉上眼睛。很快，眉骨處一片冰涼。
薛錚道：“你認識馬博軒，對吧？”
桑柘“嗯”了一聲。
“他加你微信了。”
“他沒說過話。”
“他喜歡交朋友，江哥也喜歡交朋友，”見到不再有血流出，薛錚把濕巾拿了下來，“我想證明，江哥從沒想著利用他的朋友。你說，什么是利用？”
“我不知道。”桑柘低聲道。
薛錚扳過桑柘的下巴，用眉筆在他右臉一處很不起眼的地方點了一顆淡淡小痣。
“好了。”她把散粉往那堆化妝工具里一丟，伸了個懶腰，從茶幾上站起來。桑柘舔了舔嘴唇，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鼻子往上，全都不像自己的了，眼皮里也硌著一個薄薄異物。江宇澤是雙眼皮。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不適感始終無法減弱一分。
女生站在窗邊，望向外面。夜晚掠過她的額頭鼻梁，勾出一個模糊溫和的藍色影子，她的眼眸烏黑，在細密長睫下閃閃發亮。
她忽道：“我能叫這天空變成紫紅色的，你信嗎？”
桑柘道：“信吧。”
他以為薛錚會做個法，給他證明點什么，薛錚什么也沒做，只關上了客廳的燈。世界一下子變黑了，過了片刻，又慢慢亮起來。
窗外月光如水，她的臉和脖頸，像雪一樣白，瓷器一樣白，白得透明了，像鬼魂。
桑柘不再看她。他摸到手機，習慣性地想往下滑，手指卻沒動，短暫抽搐了一下，久久停在了薛錚的頭像上。
里面孤零零躺著一句：【九點半來學校東南門找我】
桑柘沒有回復。他只是準時去了。
他看到薛錚的第一眼，薛錚也看到了他，薛錚背著書包朝他走來，伸手就挽上了他的手臂。桑柘還未掙脫，又聽她說：“你當江宇澤。”
她的新游戲。
薛錚問：“江宇澤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知道。”
“你必須說。”
“好人。”
“但你不喜歡他。”
“沒有。”
“他好看嗎？”
“好看。”
“和你比呢？”
“比我好看。”
“你說他的缺點。”
“我不知道。”
“你必須說一個。”
“我真的不知道。”
談話始終進行不下去，薛錚說：“江宇澤可能沒那么喜歡我。”
“嗯。”
“我和你說過兩年前的現在發生的事。”
“嗯，”桑柘道，“他反社會。”
“你不要把他想得那么壞，他再不好，也絕對不是反社會，這一點我很確定。他不可能是。”
“嗯。”
她隨口說著，桑柘隨口回應，兩人之間無比融洽和諧。過了半個小時，她像是準備好了，一下子轉回身。
“你看看我。”她的聲音哽咽細碎。
桑柘抬眸，把手機放在了一邊。
“你還好嗎？”
桑柘遲疑片刻，“好。”
就這一句了，薛錚沒逼著他繼續演下去。她抽泣一聲，擦了擦眼淚，“好就行。”
薛錚道：“你去洗了吧。”
“你夠了？”桑柘看著她重新背過了身子。
“你不像。”
她嘆了一口氣，“沒意思。”
桑柘起身的瞬間，薛錚推開了窗戶。大風漫入，桑柘的T恤衫輕輕一抖，送來些許淡淡的，很清爽，卻與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氣息。
“你要干什么？”他大喊。
薛錚好似沒聽見一般，手一撐，坐到了窗臺上，桑柘沖過去，把她從上面抱下來。
“我不干什么。”女生輕聲呢喃著，沒反抗，柔軟發絲隨風揚起，陣陣拂過他的臉。桑柘把她抱在懷里，騰出一只手關上窗戶，狂風稍息。
“給你爸打電話嗎？”桑柘在薛錚耳邊問。他始終沒有放下她，“你上次……”
薛錚閉著眼睛，雙眉蹙起，瘋狂搖頭。過了一會，她道：“小江。”
她依然閉著眼睛。
“小江，”她捏了一把桑柘的胳膊，“江宇澤。”
桑柘道：“嗯，在。”
她伸手攬上桑柘的脖子，下巴枕在他肩上，繼續道：“江宇澤。”
“嗯。”
薛錚什么事都沒有，也清楚抱著自己的是誰。她只是需要做點什么，然后要點什么，奪來什么，她就是故意的。她想打開窗子，吹吹冷風，沒做到，不過她表現出了失去江宇澤的巨大痛苦。她決定欺負桑柘。
她一遍遍地喊：“江宇澤。”
桑柘不回答，或者回答得慢了，她就捏他一把。沒過一會，桑柘后脖頸泛出紅色。
“嗯。”
漸漸地，薛錚不說話了，只掐他。很快，桑柘也不開口了，只在喉間發出聲音。
“江宇澤。”
桑柘條件反射般答應著，意識不知道飄在何處，被她驟然一激，大腦竟空白了一瞬，薛錚的指甲深深嵌進他的皮膚，痛得他眉頭一皺，忍住一聲冷哼。
“……在，”他接口，“在的。”
陪她玩，桑柘心想，不過是陪她玩，這有什么難的？他退不出，逃不掉，拒絕又是徒增辛苦，那就陪她玩好了。桑柘是文明世界里最文明的野蠻人，他本想掀桌，卻沒能掀桌，他從來沒有這么耐心過。他開始抵抗得越厲害，現在就越溫和。
“薛錚，薛錚？”好半天沒聽到薛錚說話，桑柘手酸了，嗓子也暗啞。他把女生放在沙發上，拉伸了一下手臂，不打算叫她。
他從臥室里拿來毯子，蓋在了薛錚身上。洗了臉，已經是凌晨兩點了。他鎖上臥室門，胡亂聽了幾首歌也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摸上自己的眉毛，被修去的部分無比粗糙，又叫他瞬間清醒。
五一放假第一天，謝子麟睡了個大覺，十點鐘才起，手機上彈出不少消息，其中一條是朱思筠的：【薛錚怎么這會才回來？】
發送時間是早晨五點十四。謝子麟由是知道她徹夜未歸。
他回復：【她愛幾點回來幾點回來】
這一句話帶了火氣，謝子麟毫不在意，已經發出去了，他才想到對面是朱思筠，消息撤不回來，他又道歉。
“嘉木，”謝子麟還沒起床，就叫，“下午管理部面試，叫我起床。”
“你不是不去嗎？”林嘉木道。
“誰說我不去。我干兩年活，為什么不要學干資格？我有毛病吧？”
他卡著零點ddl報了轉管理部資格申請，凌晨兩點多被拉進一個大群，五一期間統一面試，他巧而又巧地被排在了第一天。
“你報的什么？”
“督察。”
“那不是薛錚管的組嗎？”
“是啊，”謝子麟道，“我不能報嗎？”
“能能能。”林嘉木懶得和他吵。
謝子麟道：“你報的什么？”
“辦公室。”
“那不也是薛錚管的組嗎？”
“是是是，”林嘉木答應幾句，猛地抬頭，反問道，“我不能報嗎？”
下午兩點四十，謝子麟準時到了學生活動中心三樓最東側臨時被改成面試廳的會議室，門口已經等著幾個人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看著男男女女不停地進來出去，沒多久，里面走出一個男生，叩了叩木頭門，叫道：“謝子麟。”
“在。”他起身，大步走了進去。
會議廳很寬敞，正當中藍桌子圍成一個大圈，對面坐著六個部長。薛錚單獨一個，坐在最左邊，低頭正玩手機。
“我去，謝，”一個男生忽然一笑，“你真來了？你來面我們？”
這人叫樊嶼，經常和謝子麟一起打球，謝子麟管他叫鯊魚——鯊魚是山和與兩個字的諧音，叫著叫著，所有人都管他叫鯊魚。
“嚴肅點，”謝子麟道，“我就喜歡你們。哥哥姐姐們好，我叫謝子麟。”
樊嶼一直笑。謝子麟沒理他，自己抽出一張椅子，在部長們對面坐下。
“你先自我介紹一下，一分鐘。”樊嶼道。
“等我先問一個問題，”謝子麟道，“假如我表現特別好，但你們上面有一個人看我不順眼，我能不能留下來？”
“我們上面？”一個女生皺起眉頭，“你別搞這些有的沒的，主席們人都很好，你先表現。”
“好。”謝子麟看了薛錚一眼，她從始至終沒有抬頭。
謝子麟自我介紹到一半，薛錚和身邊的女生咬了幾句耳朵，起身要走。
“……團隊精神——不是，”謝子麟看向薛錚，“你別走啊！你好歹尊重尊重我。”
薛錚晃了晃手機，“馬哥叫我有事。”
“他沒事吧？”謝子麟質問道，“你們就這么工作的？你現在不該認真面試嗎？他叫你走你就走啊？你——”
“同學！你時間快到了。”女生打斷他。
“啊，團隊精神。”謝子麟轉回頭，“我相信我能在為大家服務的同時提升自己，我會和社聯一起努力。”
砰的一聲，薛錚關上了門。
樊嶼好奇道：“你和她吵架了？”
謝子麟道：“沒有。她單方面冷暴力我。繼續吧。”
時間到，接下來是提問環節。
樊嶼道：“咱們組的工作比較繁瑣，比較枯燥，比較——稀碎。你確定要來？”
他旁邊一個女生補充：“……對。薛錚比較溫和，我們爭不過他們，所以目前事情相對來說比較多。”
“每天就是檢查。你知道的，很煩。”再旁邊的男生推了推眼鏡。
最開始說話的女生瞪大眼睛，望了身旁的三人一眼。
“你們剛剛是這么說的嗎？”她眉梢微挑，“你們不想要他來嗎？本來就沒人，你不會說話就少——”她的嘴巴被第四個人捂住。
樊嶼扭頭，深深望了她一眼，目光里滿是無辜和責備，“我不是和你說了嗎？這是我哥們，熟人不坑熟人。”
女生道：“不好意思，面多了，忘了。”
“別來。”樊嶼總結陳詞，“你去宣傳吧，他們每天很閑，寫公眾號還有錢拿。我看見你，還以為你手滑填錯了。”
“……噢。”謝子麟看起來已然領悟。
下一秒，薛錚進來了。她回到自己座位上，看著兩邊人都沒在說話，“已經完了？”
“沒完，”謝子麟坐得正了一點，“說到哪兒來著，我就喜歡檢查。你問吧。”
樊嶼沒辦法，繼續道：“檢查過程中，你和同學們產生了沖突，你會怎么處理？”
“分情況，”謝子麟道，“看我有理還是他有理，我盡量不產生沖突，去人家宿舍就裝孫子。可是——我就問一句啊，哪個老師叫社聯查寢的？我就不懂了，這和社團工作有半毛錢關系嗎？宿管干什么吃的？”
樊嶼道：“社聯到底也是一種學生組織，我們得服務學校。”
“好，”謝子麟沉默半晌，道，“太好了，和我一樣。我就適合來這兒。”
剩下幾個人又問了不少問題，謝子麟一一回答，流暢乖巧。
樊嶼看著他，神情復雜，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薛錚忽道：“我想問你，面對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怎么處理。”
謝子麟道：“江哥怎么處理，我就怎么處理。你知道江哥怎么處理的吧？”
人人一驚，誰也沒料到謝子麟會忽然提江宇澤的名字。
“我問你的做法，你別說別人。”
“我說，我的做法就是江宇澤的做法。”謝子麟定定望著薛錚的眼睛，“江宇澤是別人嗎？徐丹陽叫你干嘛你干嘛，你不會忘了吧？”
面試廳氣氛古怪。薛錚垂著視線，眼睫一顫，低聲警告：“謝子麟！”
“那我提醒你一下，”謝子麟道，“江宇澤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