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筠說她睡覺呢,”謝子麟扣下手機,“她昨天晚上熬到三四點,被她男朋友送回去了。她想睡你叫她睡吧。嘉木還沒回來?”
“雨越來越大了,”李鶴翀看了一眼窗外,站起身,“我去接他。”
謝子麟笑了一聲:“你接屁啊。他又不是沒拿傘。”
“不安全。”李鶴翀道,“萬一路上有個井蓋,或者裸露的電線……”
他話音未落,林嘉木推門進來:“李哥,沒牛肉的了,我買的雞肉。”
李鶴翀道:“沒事。”
謝子麟把林嘉木拖鞋踢到了門口,“你就在那兒換吧,別帶進來一地水。李鶴翀,你下午那課別去了,你去絕對后悔。”
“我再觀望觀望。”李鶴翀道。
林嘉木把傘留在了門外,他整個人都濕透了。陽臺門關著,屋外黑壓壓的,雨聲喧囂,屋里開著燈。
林嘉木是不幸又善良的人,他不幸地有課,又善良地為室友帶回了午飯。
謝子麟打開塑料碗,魚粉的熱氣騰上來:“嘉木,等會你給薛錚打個電話。”
林嘉木邊換衣服邊道:“你等她自己起來吧,她起來也不一定想找咱們。今天這天氣,什么也干不了。”
李鶴翀掰開一雙一次性筷子:“預報說明天也下雨。”
“老天爺也舍不得江哥啊。”謝子麟感嘆。
吃完飯,謝子麟和林嘉木打游戲,李鶴翀戴耳塞睡了半小時午覺,起來道:“我還沒請假,老師先說不來了。”
謝子麟隨口道:“牛逼。”
林嘉木道:“抓!”
謝子麟沒抓著,林嘉木道:“李哥,你下來給謝示范示范。他不行。”
“我也不行。”李鶴翀推脫,“我好久不玩了,沒什么手感,最近也沒時間……”
“你先下來吧!”林嘉木道。
李鶴翀下了床,身體力行地證明了自己也不太行,謝子麟說換角色換角色,于是林嘉木坐在了謝子麟的位置上,兩人又試了一把。林嘉木閉嘴了,游戲被暫時放下,少有三個人都悶在宿舍里的日子,李鶴翀提議喝酒。
“不聊女生,說好了啊!”謝子麟道,“你和崔昌睿太復雜,我倆解決不了。”
謝子麟把買來放教材的大塑料箱搬了出來,放在寢室正中,林嘉木到隔壁宿舍,提了一瓶同班同學原本打算送導師的白酒,三人席地而坐。
“給江哥也倒上,”謝子麟道,“去年這會,我倆剛打球回來。那天的錄像還在呢,那天不正式,但裁判他哥們拿了設備。那天……絕殺,哎。”
李鶴翀道:“那天薛——”
“李哥,喝酒。說好了不說女的。”
林嘉木刷著手機,忽然笑了一聲,李鶴翀喝了酒,道:“林嘉木你專心點。”
每一場聚會里,林嘉木都是最游離的人,謝子麟總懷疑他在和女生聊天,常常會給他找點差事做,這次林嘉木聽話收起手機,氣氛卻一直到不了,只聽謝子麟絮絮叨叨講了半天他的小組作業,李鶴翀端起江宇澤的酒,想往地下倒,被謝子麟叫停。
“你干嘛?”
“敬江哥不就得這樣嗎?”
“不好收拾。”
林嘉木道:“那謝你替江哥吧。”
“我不替江哥……叫薛錚找那個醫生替他去。”謝子麟自知失言,悶不做聲干了杯子里的酒。
李鶴翀道:“江哥的,倒雨里?”
兩人都沒說話。李鶴翀手一翻倒在了地上:“沒事,一會我收拾。”
透明液體在米白瓷磚上蔓延開來,李鶴翀拿衛生紙把地上的酒框在一個小區域里。
林嘉木又拿起了手機。
謝子麟剛想提醒他,他的手機忽然放出很大的音樂聲音,這聲音謝子麟很熟悉。
李鶴翀先聽出來:“流星。這不是咱們唱那首歌嗎?流星。”
謝子麟湊到林嘉木旁邊,和他一起看了一會直播,點評道:“我一直覺得她長得特別像薛錚。”
謝子麟第二句話又破了戒,迎來李鶴翀審視的目光。
他嚴肅起來,坐正了,同時教育林嘉木:“你也別看了,李鶴翀你拿走他手機。”
“好好好。”林嘉木道,“我就是刷到了,隨便看一眼。”
交杯換盞了十幾分鐘,情緒終于微微到位,謝子麟道:“我暑假和人談了一禮拜,戀愛。”
林嘉木一驚,“和誰?”
話題莫名其妙又轉移到女生身上,三個人都沒動聲色。
“一個姐姐,”謝子麟道,“我高考完那一禮拜,和同學去我家那邊的商場吃飯,碰見她和她朋友。她已經上班了,那會比我們大五六歲吧,挺好看的。她叫服務員給我們下了條面。”
李鶴翀道:“什么意思?”
“沒意思,”謝子麟道,“你不懂你就去查查,別裝純潔。她加上我朋友微信了,又通過我朋友加我,說可以帶我玩,我沒敢去。”
“然后呢?”
“今年暑假又見到了。她剛和男朋友分手,就……不高興,我正好也難受。我和她吃了一頓飯,過了幾天,她說喜歡我。”
“然后呢?”
謝子麟道:“然后我沒抵抗住,我沒想和她在一塊,我就想跟她見識一下。薛錚看不上我,有人喜歡我,你說不是?那么多人喜歡我,我為什么一定要喜歡她?”
“然后呢?”
“你別老然后然后,”謝子麟那指關節敲了敲桌子,“你評論我一下呀!你說點什么。”
林嘉木道:“你說完我再評論。”
“我和那個姐姐處得賊舒服,她家里亂七八糟,挺多事的,她也比較成熟,比薛錚……”
他皺著眉頭喝了一口酒,腦海里閃過薛錚數以千萬計的缺點,沒挑出一個想用的。
“成熟。”他最后道,“談了沒幾天,我受不了了。她兩年前說帶我玩,我倆在一塊啥也沒玩,賊有意思,一禮拜都是她下班,我去接她,我和她做飯,或者我倆出去吃飯。從第二天開始,我睜眼就害怕,我怕我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好像一輩子真的就這樣了。我想忘了薛錚,又舍不得,我和她……我倆再等等,把戰線拉長,也不是一點機會沒有吧?那個周末我和她去看電影,電影演了兩個小時,她看到一半睡著了,往我懷里靠。看完出來,我和她說分手。”
林嘉木道:“然后呢?她說什么了?”
謝子麟道:“她說我不是個東西。”
李鶴翀笑了一聲:“你就不是個東西。”
“我知道。”謝子麟難得地沒反駁,只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就一星期,做夢一樣,折磨死我了……我感覺,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昨天薛錚給江哥守夜呢,”謝子麟道,“她和我走了一段,一下子停那兒了。我怕不安全,等在她旁邊。她十二點半就睡著了。社聯有一群腦殘聚會回來,路過那里,說我倆腦殘,說我倆見識淺薄。我沒忍住,想上去長點見識,被王溥屹——就去年那個馬文才——就那個人,拉走了。他喝醉了,手勁巨大。”
“他吐了,吐了也一直往地上躺,他拉著我一直說話。我把他扛回宿舍,再下來的時候,薛錚已經和她男朋友抱一塊了。那個男的估計是來接她的。”
“他也還行,是吧?”謝子麟道。
李鶴翀道:“比起江哥來說,一般。”
“主要是長得一般。”謝子麟拿起杯子,往箱蓋上磕了磕,三人干了一杯,心領神會。
他放下酒杯,“薛錚和他不知道到哪了。”
“你和那個大姐又到哪了?”林嘉木道。
兩個人目光齊刷刷轉向謝子麟,后者一臉驚嚇:“沒到哪!我干凈的,好吧?”
林嘉木道:“不信。”
“我靠,”謝子麟道,“你要我怎么證明。人家玩得花,見了我真不是那樣的。她特純潔。我倆在一塊就是港灣配置。”
“反正薛錚和江哥肯定有過,”謝子麟又道,“那個男的也不像吃素的。”
“不是,你不信我干什么?”謝子麟抓住林嘉木的手,“我真沒有。我這事就和你倆說了,將來傳薛錚耳朵里……你給我等著。”
林嘉木反握回來,兩個人莫名其妙開始對抗,手臂上不約而同泛出青筋。林嘉木胳膊一滑,撞在了塑料箱上,上面的酒杯零食猛震了一下。
謝子麟松了勁,“沒事吧?”
“沒事,”林嘉木給自己倒上了酒,“如果人家壓根沒想和你在一塊,你……沒必要。”
“你說誰?”
“當然是薛錚,”林嘉木喝了一口酒,“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
“她為什么就不能是我的,”謝子麟看向李鶴翀,“嗯?李哥?說話。”
李鶴翀道:“你得調整心態。你現在太盲目了,你眼里只看得見薛錚,看見薛錚的好,你看不見她的缺點,也看不見其他人。”
“我不是不調整,”謝子麟道,“我調整的好好的,我知道她缺點,我也見了其他人。這學期來了,我倆三禮拜沒說過話,媽的,見了一面,給我整垮了。”
“她為什么要叫你吃飯啊?”李鶴翀皺了皺眉,又道,“她知道你,如果對你沒意思,她應該……”
“我的,我的。”謝子麟沒聽完就舉手,“還是算我。我做夢求來的。她哪有什么該不該?這種小事,立個守則,人都沒法活了。”
這條路走不通,李鶴翀換了個方向,道:“那……你往江哥方向發展發展吧,薛錚喜歡那種類型。”
“放狗屁,”謝子麟反駁,“我再發展下去,我成什么了?江哥打籃球,我也打,我打得還比他好,那個男的一看就不打。江哥成績好,我上學期……我上學期也可以吧?差點拿三等獎學金了。徐丹陽……徐丹陽都對我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林嘉木嗤聲一笑,“成語用得不錯。那天徐丹陽夸你進步,想半天說了句觸目驚心。”
“她就是不喜歡我,”謝子麟灌了自己一口酒,“我考好了她也不喜歡我,我當主席她也不喜歡我。我喜歡她,她就不喜歡我,她憑什么?我以后賺了錢,她……”
“臥槽,”謝子麟余光里手機屏幕一亮,又瞬間暗了下去,“她剛剛給我打電話了,我沒聽見。”
“回不回?”
“回,”謝子麟拿起手機,“干嘛不回,我氣死她——喂。”
“我沒事……”謝子麟接著電話從地上站起來,拖鞋沒踩準,差點摔一跤,“我打電話沒什么事,林嘉木想問問你安排。”
“李哥。”看著謝子麟打著電話踱步到了墻角,林嘉木舉起酒杯。
兩人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干了一杯,沒多大一會,謝子麟走回來,“我感覺她感冒了。她打了個噴嚏,聲音聽起來特別粗糙。”
林嘉木道:“你別管了,她男朋友是醫生,人家什么處理不了。”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砸上玻璃,沒有一點要停的跡象。大雨模糊了外面的樓房樹木,窗上是一副暗沉沉,綠油油的抽象畫,摻了太多水的顏料流下來。
“秋天也下這么大雨嗎?”
“今年特殊,”李鶴翀道,“防汛辦都發短信了,紅色預警。”
“江哥那棵樹不知道怎么樣了。”
“過幾天去看看吧,死了就再種一棵。”
“再種一棵……”謝子麟忽地笑了一聲,“咱們紀念了個屁。”
在這個江宇澤的日子,有關江宇澤的話題被提起來又放下,活人的生活總是更值得聊一聊。
當謝子麟發現自己沒在紀念的時候,他很快發現,江宇澤死了和活著也差不了多少,就當江宇澤出國了,江宇澤在外地。江宇澤真的出國了,他也不見得怎樣和江宇澤聯系。江宇澤不和他們來往,總會在一個地方,他不需要做什么,他只需要在那里。
當他在那里就好了。
“江哥一直在的,”謝子麟忽然道,“江哥不在這里,總要在一個地方。他死了,所以他在——那兒。”
他伸手指了指頭頂。
門不隔音,桑柘被半夜出門的何卓韜吵醒,再也沒睡著,干脆起來了,他坐第一趟地鐵,去了松溪。
他不想和薛錚她們碰面,打算早早結束,早早回家。他轉了幾次地鐵,八點鐘開始爬山,八點半找到了江宇澤的龍柏。
這棵樹長得很差,又小又黃,工作人員注意到它,或許會給它輸營養液。樹下有一束早已經爛掉的小雛菊。
桑柘帶了瓶水,學著薛錚的樣子往樹根部倒了點,往樹周圍也倒了點。這旁邊雜草長得很旺,也許是受了這些陽光雨露和肥料的恩惠,桑柘給它全拔了。
做完這些,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沒什么話想和江宇澤說,他不會和薛錚一樣躺在樹下,也不會有心思嘗嘗江宇澤的樹葉子。
這只是棵樹。
天邊響過一聲悶雷。桑柘望了望天,覺得快要下雨。他沒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也沒有傘,他有一個上次去超市隨手裝在兜里的塑料袋。
他靜靜站了一會,打算走。他沒什么經驗,他可以這樣就走么?還是需要什么儀式性的行為?在他看來,那不過是需要做得恰到好處的一場秀,自己不夠,薛錚太過,總之都是不對的,他們得改一改,改到適宜,改到合乎情理,改到這個無比狹窄的世界允許通行。江宇澤沒有葬禮,不過在醫院的時候,母親叫他給江宇澤和他的家人磕頭。
桑柘不在意任何儀式,他更愿意多睡一會,他來這里就是為了讓別人滿意。
那他來這么早干嘛?他該等等再來,或者把那一堆草撿回來,掛一個小牌子,上面就寫——“桑柘來過”,然后等薛錚他們檢查,確認收貨。
荒唐陡生的瞬間,一大顆雨水砸在桑柘頭頂。
下雨了。雨很快下大,桑柘把塑料袋套在了頭上,快步下山,走了幾分鐘,又轉頭回來。
樹死了,薛錚……要崩潰吧?
他沒更新女生的情感變化,心里還是那句“樹和你要么都活要么都死”的狠話,他一早相信薛錚喜歡的絕對不是何卓韜,不過他想不出任何這兩個人會分手的理由。
他折回去,把樹根的土又聚攏了一下,壓了壓,把塑料袋罩在了樹冠上,很有技巧地用樹枝固定住。
大風吹著,塑料袋烈烈作響,好像下一秒就會吹走,大雨往下砸,塑料袋緊緊貼著樹,又好像下一秒就會被壓塌。
他憑直覺折了不少周圍大樹的樹枝,圍在小龍柏樹干周圍,時間充足,他或許會給小樹搭一個屋子。
全身上下濕透了,天色也夠陰沉,桑柘鼻子眼睛嘴巴里全是水,當他意識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開始隨手亂搭的時候,他真的打算走了,轉頭卻吧唧一腳踩進了大泥坑。
他從地上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走,回頭看了一眼樹,卻只看得到眼前的細密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