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謝子麟轉(zhuǎn)頭過去，見是薛錚。她打扮過，米黃的寬袖子襯衫下面是棕色的裙子。她還挺神氣。

“漂亮啊！”謝子麟笑道，“考試怎么樣？我看你這么高興？”

薛錚笑道：“一般。連我媽都糊弄不了。給你個橘子。”

“你糊弄她干什么？”謝子麟接過薛錚拋來的橘子，掰開皮，“你給自己考試。”

“我得停一下，”薛錚道，“他走了以后，我需要點時間。不過我不能表現(xiàn)出閑著，考試失敗，我媽好接受點。”

“還時間。你他媽男朋友都換了一茬了……”謝子麟嘟噥一句，站起身，“走，進去。”

他伸手碰了碰薛錚毛氈質(zhì)感的裙子，問：“這是地毯做的嗎？”

薛錚沒動：“我這樣算欺負你嗎？”

“什么？”

“我答應你來這個舞會，或者說，我今天突然叫你來這個舞會，算欺負你嗎？”薛錚道，“對不起，我一開始沒注意。我可能不知不覺的，對你……”

“這樣對你不好。”她道。

謝子麟本來要說：“你不愿意給我個機會嗎？”又想說：“沒事，我樂意。”想來想去，還是得說：“你就是欺負我。”話到嘴邊，變成了極輕的一句：“謝謝。”

謝謝你。

“走啦！”沒等薛錚說話，他又道，“請我跳舞，就算報答了，你別客氣，等會和我下去做一套廣播體操。沒事，別害羞，人那么多，看不見你……草。”

兩人進來，恰好十分鐘休息結(jié)束，新響起的樂曲是《藍色的多瑙河》，舞池里的人稀稀落落，謝子麟在門口停下了，薛錚開始慫恿他：“就這首，行不行？”

“這首不太適合……做擴胸運動吧。”謝子麟呆呆望著中間跳舞的人。

“我會。”薛錚笑道，“來不來？我?guī)恪！?/p>

謝子麟嘴上還沒拒絕，身體已經(jīng)跟著薛錚下了舞池，兩人剛下去，四周就爆發(fā)出一陣鼓掌喝彩聲。

“咱們就走三步，”薛錚拉起他的手，“我讓你動你就動，好不好？”

謝子麟恍恍惚惚點了頭，“我進，你退，”薛錚道，“我左腳往這里邁一大步，你右腳往后退一大步，然后……”

兩人跟不上節(jié)拍，謝子麟沒幾步就踩了薛錚的腳，不少人在笑，笑過，又有人進來跳，很快，馬博軒和孟書妤也在周圍人的起哄聲中進來了，專業(yè)舞者改到了基本步法，供大家參考。

薛錚臉頰飛紅，謝子麟也有點羞怯，卻很高興和她一起丟臉，場外有人喊：“薛錚！”，然后吹了一聲口哨。

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男生，女生，沒人不快活，一陣陣笑聲穿透克制的輕聲細語，叫人深陷，叫人迷醉，舞曲動聽悠揚，青春卻是火爆熱烈的，他們的步伐比華爾茲或快或慢，亂七八糟，卻漸漸地顯現(xiàn)出自己的節(jié)奏了，混沌，又和諧。

謝子麟好容易走順，問：“你哪兒學的洋人的舞蹈？”

“江宇澤廠里學的，”薛錚笑道，“生產(chǎn)經(jīng)理他老婆正好是管財務的，也住公寓，每天晚上帶著幾個人在小廣場跳舞，就跳這個。”

“你就偷師了？”

“我著急回去談戀愛呢！”薛錚揚了揚眉，笑道，“她太熱情了，要教我倆，江哥也站在那兒不走，半推半就的，和阿姨繼續(xù)說話，他開屏呢。他說他想和我學，要是我不會，他就指點我，結(jié)果他自己笨笨的。他沒他想象中的協(xié)調(diào)。你比江哥學得快多了。”

“那我厲害了。”謝子麟不小心又踩了薛錚一腳，想補點什么，于是道：“我剛剛不小心。咱們一直這么走也沒意思，來，你轉(zhuǎn)個圈。”

謝子麟往后撤了一步，薛錚抬起他的手，腳尖點地，輕盈漂亮地轉(zhuǎn)了一圈，棕色裙子微微揚起，花朵一般綻開。

燈光驟然一暗，音樂切到別的了，韓舞熱烈歡快，氣氛恰到好處地燃起，黯淡光線下，她的眼睛明亮無比。

“你今天特別好看。”謝子麟低聲道。

“謝謝。”薛錚向他行了個很優(yōu)雅的屈膝禮。

回宿舍二十分鐘的路程，謝子麟十分沉默，只一心地在想那個圈，輕揚的裙擺和踮起的足尖，想薛錚。

她的皮膚透著血色，她的手光滑細膩，她的臉上是小女孩般光芒四射的笑容，人不見了，聲音遠了，空氣有點不夠用，明明知道該死！眼睛停不下去看她，腦子止不住去想她，心跳個不停，她的手從掌心溜走了，溫度還在，漸漸地冷了，竹子護手霜的淡淡香氣還在，咚咚，咚咚。他攥緊了拳頭。

林嘉木道：“牛逼啊！我看你倆今天特別好，說不定已經(jīng)快追上了。”

“早著呢。我倆是朋友，這必須是大前提。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相處，我稍動一動，她就說：‘我這樣算不算欺負你？’”謝子麟學女生說話，把嗓音捏的尖細，“她還說，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就不一定會喜歡我啦！操。”

“那先在一起再說唄！”

“你不懂，”謝子麟道，“我不和你說。”

12月31日下午13:04，臨安下雪了。薛錚從來不知道南方也會下雪。這雪下得太遲，有人沒能和她一起看。

她關上窗戶，走回寢室，道：“下雪了。”

“下雪了！”孟書妤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很快三個人都新鮮地跑出來看，薛錚見怪不怪，就在旁邊挑這雪的毛病，說它下得又小又不正宗，孟書妤一把將她推出了陽臺門。

薛錚同她們說了一會話，在宿舍來回晃蕩了一會，沒意思，干脆上床睡覺去了。

等她睡醒，雪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寢室里也只剩下朱思筠一個人。

她洗了臉出來，看見朱思筠獨自在陽臺上，陽臺窗戶大開著，吹著她的頭發(fā)亂舞，走近了，她看到朱思筠正靠在欄桿上抽煙。

薛錚走到她身邊，笑道：“你抽煙啊？”

“不行嗎？”朱思筠轉(zhuǎn)頭看回來。

“不……我就是，從沒有見到過。”薛錚解釋。

朱思筠道：“我見到過你。那次咱們?nèi)パ嘧雍铱匆娔愫蜕ｈ狭恕！?/p>

“不好受。”薛錚道，“也可能是我還沒品出什么好。很嗆，吞進去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你還看見什么了？”

“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嗎？”

“我知道。”薛錚道。

兩人話沒說明白，薛錚很緊張，朱思筠心里想的卻只是她伸手奪煙時候那一股綠茶味。她總嫌薛錚和男生們交往過密了，因此也不喜歡薛錚口口聲聲地愛江宇澤，今天抽著煙，有氣場，說話尤其夾槍帶棒的。

猛地話說重了，見薛錚耷拉著腦袋像個霜打的鵪鶉，朱思筠又開始心疼她。

“沒事，”朱思筠道，“你自由地活就好了……沒什么，沒關系，就是我……我有時候會不喜歡，那樣。”

“嗯。”薛錚閉了閉眼睛，伸手搭上欄桿。

“以后不會了。”她道，“這一年我差點把自己作死。我腦袋也太亂。不過現(xiàn)在很少能聽到聲音了，挺好的，慢慢……來吧。”

兩人多久沒這樣說過話了？上次是四月，再上次……是江宇澤回來之前了吧？

朱思筠忽然感覺到了這次聊天機會的緊迫與珍惜，薛錚沒準也是。

“你實習怎樣啊？”薛錚問。

“我三天前離職了。”朱思筠呼出了一口煙霧。

薛錚纏著朱思筠的實習問了好多問題，發(fā)現(xiàn)朱思筠居然經(jīng)歷了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朱思筠回答著，很想薛錚繼續(xù)問下去，想薛錚站在這里不要動，這場對話還沒結(jié)束，她已經(jīng)再想薛錚什么時候會再一次朝她走過來，只為了她，走過來。

她太需要薛錚了。

她需要薛錚關心她，問她，邀請她，需要薛錚分給她一點點注意力。這一年來，薛錚顯然忙活著其他事情。

“最后一支了。”朱思筠道，“你要嗎？我以后都不抽了。”

她主動道：“以后你監(jiān)督我好不好？”

“好。”薛錚朝她一笑。

煙棒細細的，兩人碰了碰。朱思筠在玩手機，薛錚細細端詳她漂亮纖細的手，她夾煙的優(yōu)雅姿勢。天空中飄過來一片江宇澤的云，朱思筠手背上忽然多出來一塊罐頭蓋大小的淤青。薛錚眨了眨眼睛。

“關越現(xiàn)在在新西蘭擠牛奶，”朱思筠放下手機，道，“你看見他朋友圈沒？”

“看見了。”薛錚靠在她的肩膀上，閉上眼睛。

“他是不是喜歡你？我總感覺他喜歡你。”朱思筠笑著說，“書妤給你做的打分表，你看了沒？你的那些男朋友里，他排第一哦！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

“我看了，都什么呀……她腦子沒救啦！”薛錚大喊，“他們也不是我男朋友，不是我男朋友……關越也不喜歡我。”

她站直了，開始分享八卦：“我聽謝子麟說過，他有娃娃親，女生比他小兩歲，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的。”

“他才不是那種傳統(tǒng)的人！”朱思筠咯咯一笑，“他有點叛逆，他沒準就喜歡你這種帶點病的，他——”

“好了！”薛錚打斷，“不說這個了。他不喜歡我，誰喜歡我，我都知道。他沒有。”

“大少爺啊，”她又嘆了一口氣，“我想去他們家打工，他們家HR大哥看不上我。”

“進面試了？”

“沒，卡簡歷了。”她無奈笑了笑，“我和武嘉鈺一起投的，都沒消息。”

“武嘉鈺不是討厭他嗎？”

“這個關頭討厭他，不就是討厭錢嗎？”薛錚玩笑道，“他家那么大個大企業(yè)……我倆也尊重市場。我還想了，要是能進面試，我就告訴他們，你們老板可是請我吃過飯的，你看著辦！”

朱思筠安慰道：“別去。他們公司風評相當一般。”

“是累點。”薛錚同意，“不過錢多。他們家算大善人。這幾天他們開了補錄通道，給我發(fā)郵件了，我又投了一遍。”

“一個人，兩個人看著都很好，怎么聚在一塊就變得冷冰冰的，”朱思筠咕噥，“離得遠了也是。”

薛錚忽然說：“我想唱歌。”

“你唱吧。”

薛錚沒有唱歌，只說：“我有點想他。”

“想唄。”朱思筠道。

“我真的好難過。”薛錚聲音哽咽了。

“嗯。”

世上總有些沒辦法的事，薛錚實在不愿意放下江宇澤，那帶著他走，也沒什么大不了，薛錚不愿意走，時間也不會停下，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走完一年。

江宇澤74公斤很重，不過會越來越輕，不過薛錚走著走著對這點重量有點上癮。不過還好，時不時想起江宇澤，長長的一個小時里想三分鐘江宇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偶爾會不小心撲進去，那也沒關系。

江宇澤是真的，和何卓韜在一起的那一個月像夢，她在江宇澤忌日準時醒來。

江宇澤是她死去的男朋友，是她故事里的永遠的男主角。她吃蒜了，愛跑步，買了一堆娃娃屋的小家具，在小別墅的衛(wèi)生間里裝了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浴缸模型，她讀完了江宇澤沒讀完的書。

她把江宇澤接著過下去。

每次吃冰激凌的時候，她都會想起江宇澤，然后再買一支，替他吃掉。

籃球她再也不碰了，她不敢把屬于江宇澤的全部奪過來，不過有一天晚上做夢的時候，江宇澤來找她了。

江宇澤說：“我教你好不好？”

薛錚說好，江宇澤把球拋來，球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慢悠悠滾落在薛錚腳邊，他笑得很快樂，薛錚生氣道：“你不是教我嗎？你不該讓我接一接嗎？”

身邊忽地傳來一聲：“江哥！”江宇澤朝這邊跑了兩步，把球踢了出去。

他解釋說：“這不是籃球，所以彈不起來。咱們?nèi)コ燥埌伞！?/p>

薛錚還沒說話，江宇澤忽然道：“小心！”他把薛錚往身旁一拉，一個黑壓壓的足球朝兩人飛撲而來，薛錚被嚇醒了，睜眼，她掛了三年半的床簾驟然塌在了身上。

薛錚等著江宇澤再來教她籃球，這個夢卻再沒有續(xù)上。

江宇澤是她掙不開逃不掉，也舍不得掙開逃掉的鎖鏈囚籠，又甜蜜，又苦澀，又悲傷，又快樂，又喜歡，又厭惡，繼續(xù)喜歡江宇澤，從一種地獄般的痛苦，變成現(xiàn)在淡淡的美妙滋味。

她曾經(jīng)把江宇澤砸碎了，現(xiàn)在要貼起來，江宇澤不是人，不是聲音，不是鬼魂——雖說薛錚很懷念那片紫紅色的天空，不是誓言，也不是泰迪熊，現(xiàn)在，江宇澤是一個永恒的念頭。

薛錚也不再區(qū)分什么創(chuàng)造性的江宇澤和回溯性的江宇澤，好的江宇澤和不好的江宇澤，天上飄來什么她就要什么。

不幸早亡的二十二歲男生就這樣活下去。

這日子能過，但談不上很舒適，沒有解脫，沒有頓悟，就是這樣淡淡的，淡淡的，挺不錯，這種程度的悲傷帶來些安全感，被逗笑的一瞬也足以擊中心靈，很好了，很踏實，事事物物如其所是，她要自己一個人長大了，害怕的，推脫的，逃避的，她必須去面對，她喝下社會這口滾燙的熱水。

“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郭嵐說，“慢慢就好了。”

慢慢地，她就不會再感到燙。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走，大海在悄無聲息地退潮，浪花的白色卷邊留在沙灘上，泡沫顫抖著破了，沒了，沙子濕了，又干，海會枯，可全球正在變暖。

未來怎樣，沒人會知道。

天空上放起焰火的時候，桑柘坐在海邊的石頭上寫歌。旁邊砰地一聲響起，他摘下耳機，恰好看見一朵藍色的煙花乍然盛放，不遠處，隱隱有人在大聲喊。他和薛錚她們很久沒見了，十月搬宿舍的時候經(jīng)不住母親催命般的催促，他搬得太快太利索，現(xiàn)在才知道最早拆遷動工的時間大概在明年春天。

這一刻的煙花很美。

之前那首沒發(fā)出去的歌，他又改了幾個月，幾乎變成一首全新的歌了，他把歌名取成《朱麗葉》，覺得太明顯，他自己畫了一張封面，在小縫隙里標注了某個湖的水深，也覺得太明顯。直到他把這一切都改的和薛錚沒有一點關系了，終于放心地發(fā)了出去。

還是太明顯。那里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旋律，不是寫給她的，還能寫給誰？

一朵朵絢爛無比的煙花落入大海。海風吹拂，薛錚抓著橫欄，踩上更高一階欄桿，朝著無邊無際的海面大喊：“我喜歡你！”

謝子麟松松圈著她，不叫她掉下去，笑著問：“你喜歡誰？”

“江宇澤！”薛錚尖叫，到最后已經(jīng)變成了海豚音。

“我喜歡你！”

“江宇澤”三個字還沒落下去，謝子麟把手圈成個喇叭，也喊。

薛錚笑道：“你喜歡什么江宇澤？”

“你管我！”謝子麟道。

崔昌睿也喊了一句：“我喜歡你！”

她轉(zhuǎn)頭，隔著十來個人望進了李鶴翀的眼睛，眼眶瞬間有點模糊。

“我也喜歡你！”李鶴翀后知后覺地喊回來，崔昌睿早已經(jīng)扭回了頭。朱思筠閉上眼睛，悄悄在心底許了愿，林嘉木盯著煙花，感覺自己還是有點想退學。

煙花墜入大海，消失了，萬劫不復，嘶地一聲，一聲，又一聲。

昏天黑地補過一大覺，何卓韜看到了微信朋友圈里的煙花，從床上爬起來，打了個車往海邊趕。

零點已過，煙花放完，大家興致未散，薛錚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下子找不到他們?nèi)肆恕?/p>

她走進人群，左顧右盼，買了六人份的烤腸，四處找謝子麟他們的蹤影，聊天聲笑鬧聲嘈雜成背景，嗡嗡亂響，薛錚穿過一個又一個的人，心想著完蛋，手里的東西得自己解決，忽然身后傳來一聲：“薛錚！”

“在這兒！”她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