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老人孩子面前,玉君只是沒有了笑容、沉默了許多。只有大龍知道她經常在夜里做噩夢、突然驚醒坐起身來。她從不說她做了什么夢,大龍問了,她也只是說不記得了。其實大龍希望她夢見車禍、夢見失去的女兒,那樣的話也許會觸動她,讓她能痛痛快快哭一場,把悲傷釋放掉。但她從來不提這件事,甚至不提和這件事相關的任何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幾乎每天夜里,大龍半夜翻身,總能感覺到玉君手機的光亮。多少次他很想勸勸她要好好休息,但是話到嘴邊他還是咽了回去。失眠肯定不是她想要的,如果手機能讓她平靜,總比翻來覆去等著天亮要好很多。如果說世界上誰最能理解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那應該就是失去同一個孩子的父親吧。就讓時間慢慢沖淡一切吧,總會過去的。
這件事后,玉君基本不出門,看到人群會讓她極度恐慌,她感覺自己心跳快的不得了,呼吸困難。
第一次發現這個問題是在去超市的途中,超市門前有促銷抽獎活動,大家拿著獎券簇擁在抽獎箱旁邊。玉君大龍推著嬰兒車經過,玉君的麻木和熱鬧的人群形成了鮮明對比。大龍試圖為玉君的生活增添點什么內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幾分鐘,能將她從思念的痛苦中抽離出來,透個氣也好。于是他提議也去參與一下,玉君明白大龍的企圖,也愿意配合他,順從地點了頭。但很快她就感覺自己心跳加速,像上學時候被老師點名一樣緊張不安,細密的汗珠從她頭上、鼻尖上、上頜上滲了出來。一個場景像放電影一樣閃現在她眼前:一個女人提著蛋糕、滿臉幸福地在路上走著,前面有一群人圍在一起,鬧哄哄的......。她知道人群的中心肯定發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呢?她努力地想著,頭劇烈的疼起來。她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快要窒息了。感覺到異樣的大龍趕緊扶住她,焦急地問她:“玉君,玉君,你怎么?哪里不舒服”。玉君說不出來話,她一只手牢牢地抓著嬰兒車的扶手,另一只手吃力的指了指遠方,大龍明白了,她要離開這里。于是一手推著嬰兒車,一手扶著玉君,趕緊離開了人群,來到一片空地上。
休息了片刻后,玉君漸漸恢復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甚至有點回憶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么。大龍提議去醫院檢查一下,玉君拒絕了,說自己現在沒有任何不舒服,先回家觀察下吧。后面大龍也發現她一切都很正常,也就沒有再提及去醫院的事。事實上他也有點害怕去醫院,那是個讓他收獲了最大的喜悅也遭遇了最大悲傷的地方。
后面玉君又出現了好幾次這樣的情況,家人們總結起來,發現玉君在遇到密集的人群、聽到警車和救護車的汽笛,就會出現那樣的癥狀,事后她本人又不太記得發生了什么,好像不曾發生一樣。大家意識到玉君可能精神出了問題,便說服了她去看醫生,當然也是找了個人少的醫院。
醫生說應該是創傷后應激障礙,可以服藥緩解,但更主要的是心理治療。創傷后應激障礙具有遷延和反復發作的特點,是臨床癥狀最嚴重、預后最差的應激相關障礙。患創傷后應激障礙后,至少有1/3的患者終生不愈,喪失勞動能力。一半以上的患者會伴有物質濫用、抑郁、各種焦慮相關障礙及其他的精神障礙。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的自殺率非常高,約為普通人群的6倍。如果能夠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約1/3的患者恢復良好,約1/3有一定程度的恢復,而仍有約1/3的患者仍會轉為慢性病程,終生不愈。
大龍希望玉君不會是那個最差的1/3,他也相信她不會是的。她雖然有著小女人的柔弱外表,但內心還是比較強大的,她有能力治愈自己。他最害怕的還不是那1/3的終身不愈,“自殺概率非常高,約為普通人的6倍”,這句話讓他很不舒服,像堵在喉嚨里的一口痰,咽不下,也吐不出。他很愛玉君,也很愛他的孩子們,他無法接受失去他心愛的妻子,也無法接受他的孩子們失去媽媽。哪怕她瘋了,只要她一直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家就依然是完整的。何況玉君并沒有瘋,她只是在特定的場景下表現出癥狀,以后盡量避免這樣的場景,慢慢的她會好起來的。
玉君沒有表達她對自己的病的看法,她現在對待一切都有點麻木,除了歡歡。這也可以理解,失去了雙胞胎之一,那份愛便附加在了另一個身上。
小小的歡歡并不知道他身上承載著雙份寄托,可能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只需要全盤接受這些愛就可以了,畢竟被愛、被呵護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
玉君很少出門,外公外婆偶爾會帶著歡歡在小區里轉轉,他們遇到了另一個困擾:總有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抱著“好奇”心理問他們“好久沒看見妹妹了,妹妹去哪兒了?”
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源于好奇心。人類天生具有探索未知事物的欲望,別人的隱私往往充滿了神秘感,這種未知性激發了人們的好奇心。有時候好奇心也變身為“八卦”,有人通過打探別人的隱私獲得更多的信息,從而獲得成就感和優越感。也有人可能在生活中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他們希望獲取到別人糟糕的遭遇,通過比較來減輕自己的心理壓力。
兩位老人沒有把大家的“關心”告訴玉君,而是和大龍說了,他們一致地認為,應該換個環境生活,“觸景生情”對玉君的病情顯然很不利。
他們搬家了,距離他們原來居住的地方大約三公里左右,小區環境沒有原來的那么高檔,但也不算差。他們的經濟條件,買一套房子也不是什么難事。大龍只希望車禍這件事盡早地過去,讓這個家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機勃勃。
君很配合服藥,她也希望自己快快地好起來,孩子們需要她,父母需要她,大龍需要她。但藥物似乎對她作用不大,她依然害怕人群,依然害怕警車、救護車鳴笛,依然不會笑,脾氣也比以前暴躁了些,好在家里人都讓著她,小心翼翼地維護她,這個家里每一個人都是她最最親的人,他們都那么愛她、需要她。
在這個新家沒有人再提起欣欣,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忘記她,只有忘記她才能讓大家忘記痛苦。而對于歡歡,大家也是不約而同地加倍愛他、呵護他。事實上少了一個孩子,家里確實少了很多事情,三個大人在家里照顧一個孩子,歡歡的身邊從來沒有少過陪伴。當然他也給了全家回報,他是全家人的開心果,他在客廳,客廳里便有笑聲;他在臥室,客廳安靜了下來,臥室又有了笑聲;他去衛生間,衛生間便有了笑聲,臥室和客廳就安靜了下來;他去外面玩耍,也把笑聲帶到了外面,整個家就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