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幫從宣祖司馬懿時起便從事的老臣,想的并不是眼前的富貴,而是子孫千秋萬代的榮華。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換代往往暗藏殺機,想要世世代代香火延綿,托身是一場豪賭。
諸如賈充之流,本是魏臣,以誓為大魏忠臣鑄就立晉之元勛,為謀個國丈的身價,創不朽之家業,嫁女司馬昭愛子司馬攸,然而造化弄人,裴秀作梗,司馬炎卻逆襲嗣君,圓滑的他趁機在司馬昭的面前說出司馬炎有“有君子的德行,地位不可改變”的溢美之詞,這才得些禮遇。
可終究司馬炎是有一大群老婆的,嫁女也是徒勞,所以太子人選至關重要。
眼下皇嗣單薄,以衷、柬二人為嫡,景、憲二人為庶不足為慮。司馬衷才智下品,司馬柬才識俱佳,年齡又與小女相仿,不失儲君風范。
賈充是相中了司馬柬的,可是他一人,還不能說動皇帝,他需要做的,是請一群說客——齊王司馬攸的名號在他的腦海中沉浮,但最終放棄,因為續娶的緣故,他與長女賈荃形同陌路,他絕了女兒為親娘李婉的哀求請命,翁婿之間漸生隔閡,故而,只有朋黨最為可靠。
邙山里的翠邙園,這是賈充的私宅,坐落于山山水水間,隔一眼層疊的綠色才見一懸山,只有倚泉而建的亭子,才是絕佳去處。在這里,看不盡青綠蒼茫,看得見漫山遍野忙碌的奴婢。
他們采果子、捕魚、打獵……為賓客奉上珍饈佳釀。
賈充在四面不通風的亭子中虛位以待,卻只等來了馮紞——嘯歌之聲,漫于山谷。
“賈公好興致,在這崇山峻嶺中修個亭子!”馮紞說罷,回頭看著來時的山路,顯得很無奈,“只是這山路崎嶇,可把我走苦了……”
賈充聽了,先是連連賠罪,接著又調侃起馮紞的宅子:“馮公的宅子,參天聳立,鄙之陋室,豈不是小巫見大巫?”
馮紞哈哈大笑,不禁也譏笑起他:“世言賈詡巧舌如簧,與公相較,豈非小巫見大巫?”
雖然賈詡與賈充之陰險恰似父子間的言傳身教,但賈充自然是不敢和賈詡等量齊觀,他的身上只有勢利,比不上賈詡的足智多謀。所以聽了馮紞的吹捧,他顯得極不自信,慌亂胡謅幾句,便邀馮紞入席,自己還站著,向山下眺望。
“賈公,你還站著干嘛?快來,我們滿飲幾杯……”馮紞是毫不推辭,直接坐在榻上,一邊展開身旁僮仆遞上的憑幾,一邊用勺從鈁中舀酒,倒向向前的兩個耳杯。
賈充趕緊轉身進來,施了個禮,說:“荀公未到,我再迎迎?!瘪T紞一聽,直接起身把他拽入席間,笑道:“荀公同我在山腳下遇著了,說皇上召見,又回去了?!?/p>
“皇帝也知道他來我翠邙園了?”賈充滿腹狐疑,不自覺地緊張起來,馮紞倒很豁達,朝他擺了擺手,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你又不是不知荀勖的為人,事事不摻和,卻事事都有他摻和?!?/p>
賈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屈膝坐到了馮紞的面前,“這么說,馮公是明白荀公意思的?”
馮紞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端起耳杯,推到賈充面前,說:“先喝個痛快!”
“心事未了,怎能痛快?”
“喝了就沒心事了……”見賈充憂心忡忡,馮紞急得直接將他面前的耳杯塞給他,好言相勸。賈充執拗不過,只好舉杯相邀,還不得不做出高興的嘴臉,博馮紞一笑。
“此酒……”馮紞仔細看了看鈁中之酒,又舀了一杯嘗,覺得味道醇厚,回味無窮,便追究起酒名來。賈充連忙走到他的身邊,附耳輕語。馮紞大驚失色:“酃酒?陛下才有,偶爾賜一杯賞賜大臣,你哪里來的?”言訖,他略加思索,明白了,“難道……”賈充立即堵住他的嘴,說:“今日只管飲酒取樂,不談其他。”
酒過多巡,微醉的兩人一會兒看風景,一會兒投壺相戲,一會兒寬衣亂舞。兩個人躺在榻邊,袒胸露乳,好不邋遢。賈充甚至喚來了使女,端了些吃食,同她們嬉鬧。
一把油燒的葡萄干,幾顆醒酒的鹽梅;一籠開花饅頭,兩碗水引餅;半只鵝炙,一盤魚醬。
如此高規格的待客之道,馮紞卻不正眼相看,只覺得無處下筷,非要使女喂他才肯吃一點、吐一些。
看著舞女的歌唱舞蹈,二人不約而同地躥了進去,胡亂地跳了幾圈,被僮仆攙著回到榻上坐著,又不自覺地滑落于地。
這時候,馮紞借著醉意,才開口談及正事:“陛下正值盛年,立太子尚早,更何況此事乃陛下所慮之事,我們如何敢去揣測?”
“太子乃是國本,歷朝都是早有太子,陛下已有四子,卻不提太子之事,想必是諸子德才并不兼備,拿不定主意……”說是諸子,其實就兩個嫡子,還沒等賈充說完,馮紞便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無非是想再度嫁女皇家,這次要圖個十拿九穩,馮紞也知道,賈充的心中人選是司馬柬??墒撬⒉贿@樣認為,在山腳下路遇荀勖時他就說了,這太子雖然肩負著維系帝國的重任,但過于精明也不行——苦了大臣。當年秦莊王的太子、漢景帝的后太子、魏文帝太子……哪一個不是英明神武,害得大臣苦不堪言;反觀漢祖太子、蜀漢太子、魏明太子……又何嘗不受制于人?何況立嫡立長,從三代就開創的祖宗家法,斷不可輕言更改。當然荀勖也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馮紞向賈充挑明了。
但賈充擔心,司馬衷的愚笨會害了自己的女兒,甚至自己整個家族。馮紞聽罷,自己吃了顆醒酒的鹽梅,酸酸咸咸的感覺瞬間充盈全身,他的酒醒了半分,抓起衣服就往亭外沖,嘴里不停的念叨:“皇長子好……皇長子好……”
賈充思慮片刻,剛想搭話,不料馮紞的身影已在竹林間搖曳,想喊也喊不答應。他獨自來回踱步,仔細回想著馮紞講的道理,顧不得自己似裸非裸的形態,和使女羞澀的目光,完全陷入了沉思。
突然,馮紞的聲音又傳了回來,如此清晰高昂,完全不像遠去的行人,每個字的身上,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慌張和急促。當然,每個字似乎都在跑動,聽它們的腔調,明明都是喘息。然而,破碎的幾個字,組合起來,并不是馮紞的回心轉意,而是“嫂夫人”三個字。
一個胖女人,一個孔武有力的胖女人,出現在亭子的門簾前頭,她醒酒的威力不亞于鹽梅,賈充慌慌張張地轟開了使女,四處尋找藏身之地,可是狹小之地,哪兒才能容身,賈充慌不擇路,直接趴在榻后的地面,沒了衣裳的遮擋,肉體貼上石板,冷得咬牙切齒。
使女哆哆嗦嗦嗦地退回了亭子,馮紞也小心翼翼地溜了進去,他們的身后,站著一個雙手叉腰的丑女人。不管多么光鮮亮麗的衣服,都不能為她的容顏添幾分美麗,她居然自己濃妝艷抹了許多大紅大綠,雍容華貴的衣裳倒顯得有些寒磣,正和她的姿色。
本來她只是奴氣沖沖地喊著“賈充”的名字,可是無辜闖入眼的美麗使女,完全勾起了她的嗔視,她漸漸逼近垂首的使女——
賈充終究忍受不了涼意,躥了出來,袒胸露乳,郭槐氣得發抖,雷霆之怒油然而生,但她還沒有對賈充發火,而是將每一只手掌的勁都用在了幾個使女的臉上。使女們紛紛下跪求饒,連身經百戰的馮紞也不由深吸一口涼氣,他朝賈充遞了幾個眼色,可此情此景,賈充已經亂了分寸,什么眼色也看不明白。
誰都知道,郭槐此舉,分明就是要賈充難堪,所以賈充也發作了,他一邊理著衣衫,一邊淡定地走向郭槐:“潑婦,不得無禮,我與馮公在此談國事,你不要撒潑!”
不說還好,讓她發些氣也就一了百了,正是賈充的辯解,讓她的情緒一下子暴發,倏地坐在地上,猛烈地拍打地面,哭哭鬧鬧地大喊大叫:“你散朝不回,我不該來尋你?你若是被哪個賤人勾去了,我們母女還怎么過活,如此,我豈能依了你?”說罷他又看向長跪不起的使女,“果不其然,你背著我在這僻靜之處,和這些賤人淫樂!”
賈充連忙否認,焦急地等著馮紞做證,可馮紞懾于郭槐的威勢,竟一聲不吭。賈充急了,把對郭槐的怨氣一股腦全傾瀉在馮紞頭上:“你不搭腔,那你回來干嘛,成心看我家笑話不成?”馮紞壓根都沒想到,自己信賴的朋黨也會不分青紅皂白數落他,心里的難受溢于言表,他也放下道義,拉下臉,不客氣地回了話:“你以為我想回來?要不是嫂夫人叫我回來做個見證,我早已溜之大吉!”
“那你倒是見證??!”
馮紞畢恭畢敬作揖:“嫂夫人,賈公說的確是內情,我們談事又酗酒,才如此狼狽,不過,我什么出格之事也沒做?!蹦軌虿煊X出,他的語氣很怪異,似乎是有些怒氣,但又沒有撒出來,對賈充的遭遇有一些同情,也夾雜著一絲揶揄。不過,作為朋黨,此刻不應該太落井下石,以免盟友反目成仇,倒向敵營,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馮紞拂袖而去,賈充想攔也攔不住,畢竟郭槐沒有挽留,放他去了。她不想外人涉足家事,也姑且諒解了賈充,但是她絕對不寬恕賈充身邊的女子——無論有心還是無意,膽敢與賈充在一起快活,那就是犯了她的大忌,作為一家之主,她的權威和地位,不容挑釁。所以,她憤怒地將一角落一個毫不起眼的鉛釉陶壺提起來,砸碎在幾沿,捏了一塊鋒利的陶片,又一步一步逼向使女,挨個地問:“你美不美?”“我美不美?”使女不知如何作答,不知該答哪一句話,單單只說了一個美字,惹得郭槐怒火中燒,趁使女手足無措之時,用陶片割破了美人的臉蛋,引起一聲一聲的慘叫。賈充憤怒地沖上前,卻不慎在與郭槐的抓扯間被扯掉了衣裳,拔落了冠,揪紅了耳朵,甚至挨了幾巴掌,被打得連連求饒??墒枪边€罵不絕口,又哭又鬧,打不過時,便把身邊所能夠到的器物一股腦砸了出去,不單單是丟向賈充——凡是勸架的人,都難免被破裂的碎片割傷——幸虧馮紞早走,不然在此處境尷尬。
這場鬧劇,鬧得是滿地狼籍,處處血跡,男人咆哮、女人哭喊,雜然其間,終于以賈充賭咒發誓而收場。
茫茫金邙,肯定長時間不會有人過來,奇珍異獸、男男女女,真正做了無拘無束的游魂野鬼般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