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之后,筵幾余溫,茶餅半缺,釜中的蔥姜、果瓣還殘存著茶氣,司馬炎叫人收拾干凈。又換了一撥茶膏,輔之以萸肉、甜棗,這是齊王司馬攸的口味。
在打發走二臣之后,司馬炎要見的便是這一母同胞的親弟了。作為曾經景帝的接班人選和文帝的儲君人選,司馬炎把他放在洛陽,就是怕他回到齊國,有一種放虎歸山的意思;而司馬攸也樂得清靜,一直以來小心謹慎,蟄伏待機,所以,他的一黨人在朝中雖身居高位,卻從不摻和其他朋黨的事,彼此也不互通消息,只有談到齊王,才站出來吼幾嗓子,令司馬炎不得不有所顧忌。
他左右徘徊,時不時問著身邊之人:“齊王還沒來?”宮人也是翹首盼望,很久很久,只聽得牛聲一叫,宮人來報:“是清油云母犢車停在了宮門口子。”
“叫齊王來。”
司馬炎站在門前,著急著等待,此刻他的心里在不經意間已經沒了君臣秩序,只有哥哥弟弟的守望。從宮門而來的幾步路,他才感到藐藐風雨的強勁,路變得難行,濺起的水幕模糊了手足模樣,連伸出門半只的腳掌也縮了回去。司馬炎轉身大步走向屬于自己的神臺,居高臨下,等待齊王覲見。
“臣參見陛下!”司馬攸再一次對著大哥俯首稱臣,司馬炎內心也很滿意,叫他坐下,對他說:“今日朝會,你沒來,聽說你有疾,現在痊愈了嗎?”
“謝陛下掛念,臣偶患溫病,御醫說是冬日里遭了大寒,到春必溫,為臣開了方子,煎服了些,比晌午要好些了。”司馬攸說著,還不時佯裝咳幾聲,以此證明所言非虛,并非有意避嫌。當司馬炎說起今日議太子一事,司馬攸卻又說自己身在病中,不知朝廷是非。司馬炎也沒有心思計較,便直接問起他的意思,司馬攸不假思索地回答:
“按先王制度,都是立嫡以長……連父皇……”司馬攸突然不作聲了,他看著皇帝的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從輕喜到憤怒,如一條在微風中的絲帶,稍稍一起伏,就別有一番滋味,自然極了。
“你是想說連父皇也是立了朕而沒有立你?你對此事還心存芥蒂,那你就去找父皇,叫他收回成命,何必攛掇任愷之流來議!”
司馬攸嚇得趕緊跪伏于地,連著磕了好幾個頭,連呼了幾聲“沒有——臣沒有——!”可司馬炎并未采信,余怒未消,說:“皇考皇妣多次教導朕要善待你,不然今天也是你的罪過。”發泄一通以后,司馬炎平靜了下來,繼續說,“既然你也說要遵循先王法度,那么朕也無憂了。”
司馬攸趕緊挪向前,表露自己的忠心,說:“臣司馬攸乃陛下之臣,大晉之臣,萬不敢有忤逆之心,臣請陛下削府中護衛以守衛太子!”
司馬炎被司馬攸這一招欲擒故縱拿捏住了,但也借坡下驢,收了齊王護衛,但加了齊王職權。
臨別之際,他也沒有多的不舍,看著齊王踉蹌的步伐,他只覺得虛情假意,更下定決心,要立司馬衷為太子,盡快平息這場風波。一場圍繞太子人選的朝堂鬧劇到此落下帷幕。賈充一黨獲得了勝利,但更為齊王一黨所不容;任愷一黨、齊王一黨也許會走向親近,晉王朝以一種看似正常實則讓人啼笑皆非的方式,選擇了一個世人口稱“傻子”的太子,也注定了晉王朝的后半身一路坎坷。但是,失勢或者無可奈何的人,并非一蹶不振,圍繞著國本問題,朝堂之爭只是一個序曲。
入夜,后宮燈火璀璨,燦爛的火光在雨的撕扯下,變成了一抹一抹的筆觸,將天空染成大紅大紫大黃,蔚為壯觀。楊皇后的中宮熱鬧非凡,除了送禮的大臣夫人,和各宮各館的美人,便是自家人。
與前頭的熱鬧不同的是,司馬柬纏著司馬衷在后院玩著樗蒲:
在一張紫色的氈上,司馬衷手繪了棋盤,削了不規則的五木投子,用潦草的筆法在投子上畫雞畫牛。他先把五木置于杯中,拼了勁地搖晃,邊搖邊喊著“盧——盧——盧——”,而司馬柬看著他的手法,雙手撐案,盯著杯中跳動的投子,一個勁地喊著“梟——梟——梟——”,引起司馬衷的不悅,他偏要擲一個盧出來,然而結果卻正是一個“梟”。司馬衷極不情愿的把棋子走了兩步,氣急敗壞地將杯丟給司馬柬,還不停地嘀咕:“都怪你,說著喪氣話。”
司馬柬得意洋洋,也有模有樣地搖了起來,司馬衷一樣喊著“梟——梟——梟——”,然而事與愿違,他得了一個“雉”,比司馬衷的開頭多走了幾步,司馬衷見了更加難過。
兩人就這樣交替搖著五木,一個喝貴采,一個喝雜采,在棋子的追逐、排擠間,兩人為勝負爭個面紅耳赤,競相把單腳踩在幾案上。奈何司馬柬運氣太差,連遇了幾個空,被連吃了幾個子,一切又從頭開始,幼小的年紀卻脾氣十足,愣是將五木砸向了司馬衷,還把棋盤扯裂,坐在階沿嚎啕大哭。還在興頭的司馬衷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弟弟,默默撿起五木,與裂開的紫氈一齊拽在手里,蹲在階沿守在弟弟的身邊,時不時做一此古怪的舉動,想博其一笑。然而司馬柬畢竟更小,一味地哭泣,這充滿委屈的腔調,猶如洪水猛獸吞噬了司馬衷心中的恣意,也逐漸被七嘴八舌傳到了楊艷的耳里。
此時的皇后,被一套賈充敬呈的金玉血蜜蠟首飾深深吸引。紅得是那樣的純粹,像鶴頂上的那一抹鮮紅,但是在這純潔的紅色中,卻又肉眼可見星星點點的金光,而在蜜蠟之下,綴了一顆于闐玉——都說白玉無瑕,這玉便是潔凈得沾了一粒灰塵都能明辨,有兩只鳳凰在云中追逐。看禮單上所載,才知道些蜜蠟來自比西域還遙遠的地方,生成在滿是金沙的溝谷。楊艷不禁奪口而出:“賈充是個好人,為衷兒求得太子之位,還送這么厚的禮,這番情誼我們一定要銘記。”
楊駿聽了,也在一旁附和:“是啊,你是沒見著朝會之時,黨爭之激烈,就是這個賈充替我咱們家衷兒說話,把任愷駁得啞口無言。”
“任愷也不錯嘛,為的也是晉朝”,楊艷說。楊駿卻不以為然,以一個當事人的口吻批評起自己的侄女:“婦人之見!任愷此人心術不正,衷兒做太子那是名正言順的,他卻置祖宗家法和先王法度于不顧,偏要行廢長立幼之事,為什么?還不是想憑此居功,在齊王處求個擁戴之功,屆時權傾朝野,效法董卓、李傕、郭汜之流,那還有我們的好?”
楊艷聽后,嘿嘿一笑,便和叔父談論起大兒,就在這時,才聽到親近宮女來報,大步走向后院,宮女也跟著她加快了步伐。司馬柬還在哭,而司馬炎的手里還拽著“兇器”,不由分說就吼了司馬衷:“哪有你這樣的太子,還打弟弟,早如此,還不如立你弟弟!”司馬柬哭得更厲害了,楊艷將他攬入懷中,好生安慰,又瞪著司馬衷,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交出來!”司馬衷哆哆嗦嗦地不敢攤開手掌,氣得楊艷一把搶了過來,見是樗蒲,頓時怒從心中起,一巴掌呼到司馬衷的臉上,厲聲喝斥:“你父皇最恨宮禁中博戲,你卻將此害人的物件拿來害你的手足。”
“不是我!”司馬衷終于有勇氣發出自己的聲音,但這是徒勞的,楊艷反倒更生氣,叫他跪下,抽出戒心,狠狠地敲打司馬衷的手心,漸漸泛起紅印,疼得他大叫,幸好楊駿奪過了侄女手中的戒尺,才免得皮開肉綻。
“太子是國本,可不能傷著!”原來,楊駿所想的并不是親情,而是一個極具城府的臣子所具的奉承,他接著說,“給你母后認個錯,向你弟弟道個歉吧。”
司馬衷啜泣著雙手撐地,低下頭,在母后和弟弟面前叩頭——
司馬衷的內心是無助的,他想要表達自己的內心想法,但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好用一種沉默的方式去對抗他人的粗暴,以逆來順受的心態對待天下的不公。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司馬衷無疑選擇后者,這是一場極其錯誤的選擇,不僅是自身滅亡,而且是整個王朝陪葬。
話說回來,任愷也是無助的,他擇立齊王,完全是出于公心,并非私利,所以躺在床上,想著朝堂之上喋喋不休的爭論,輾轉反側。恰在這時,同樣是一個憂心忡忡的男人,與任愷有著同樣的思緒,自然也難以入眠,他趁著月上柳梢頭,睡意正濃之時,悄悄前往任愷的宅第,一身斗篷裝束,低垂著頭,在昏暗的夜色掩蓋下,看不清面容。
“主人家,府外有人求見,但不通報姓名。”
聽了下人來報,本來郁悶得徹夜難眠的任愷,更加迷惑,既恐懼,又不解,也有些生氣。懼怕的是皇帝派人來索命,不解的是除此之外還會有別的什么人也同他一夜不眠?生氣之處,無非是印證了自己難眠,還有人攪撓。
任愷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出去見見,當他提起燈籠照亮來人的臉龐,來人也抬起頭時,任愷這才曉得,竟然是齊王駕到,不禁大驚失色:“殿下染疾在身,怎么深夜造訪寒舍?”
齊王探頭朝里張望,輕輕笑了笑,說:“任公之宅若稱寒舍,那本王的府邸可成了茅廬。”
任愷尷尬地陪笑、陪罪,齊王也很大方,一邊往院內走,一邊仰望天空,扭頭對任愷說:“任公是睡糊涂了吧,這哪里還是深夜,本王來時就是平旦一刻了。”任愷咧嘴笑道:“齊王說笑了,臣是一夜未眠啊……”他邀齊王進了書齋,合上門,瞟了一眼漏刻,說:“已是寅時
三刻了……”
齊王也開懷大笑,嘲諷自己竟也徹夜未眠。
“不知齊王所為何事?”
在這一個黑夜闌珊,太陽蓄勢待發的時刻,逼仄的一方天地,除了遍地竹簡,所剩無幾。一爵溫酒,無人對飲,都是自拿自的鋬,自流倒酒。
“任公今日推本王為皇儲,我不勝感激,然而我實無此心……”司馬攸說得異常平靜,仿佛是在努力壓制心中的真心實意,任愷也不想拆穿他只是憑心而論:“齊王素有人皇風范,早在文皇帝時,便有意立為儲,只可惜……”任愷話不說完,其意也有點明齊王內心之意。
司馬攸臉色大變,拂了惆悵,夾雜失落、惋惜、自責、悲憤……,他說:“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此事皇上也一直如鯁在喉,今夜召我前去一通辱罵!”
“臣只憑一腔熱血,未同他人商議,不想給齊王造成困擾,臣推舉齊王,完全是出于公論,陛下諸子幼弱,二嫡之中太子太愚笨,次子又太奸滑,都非帝王之像,倒是齊王和世子最肖先帝……若非賈充作梗……”話到嘴邊,任愷卻及時收住了聲,趕緊向齊王賠不是,司馬攸長嘆一口氣說:“我舅這人,一向是趁風揚帆,不說他了。”
任愷冷笑一聲,沒有過多評論,畢竟賈充這人不要臉慣了,誰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此次議立太子,讓賈充太為得勢,從開國元勛更上一層樓——添新朝元勛,今后勢必挾持太子,處處打壓自己,想到這些,他拿鋬的手都有些不聽使喚,捏住了又放開。司馬攸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說:“太子之位已定,你我只能認命,但如今太子年少,需要人教導,你曾做過太常,掌管博士、太學,何不薦舉一心腹教導太子?”
任愷恍然大悟,說:“多謝齊王指點,臣明日早朝便同眾人商議,但我絕不認命。”
齊王也沒有繼續規勸,畢竟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好讓自己的行為支持獲得更多支持。但是他依然做得很平靜,摘取任愷話語中一丁點錯訛,便掩嘴打趣道:“任公此言差矣,今日已是明日。”說罷,他指了指漏刻,任愷順著所指看過去,平旦將逝,不禁仰天大笑:“白駒過隙,臣與大王匆匆一晤,不料又是四刻過了。”
“日出將至,公當入朝,我隨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