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內(nèi),黑得不見手指,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起,從瓦縫間擠出去。
只在詔獄的方向,燃起巨大的火,而莫名的風(fēng)更是助長了火的威力。
在一聲聲“走水”的呼喊聲中,火終于被壓滅了。
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詔獄中,燒死不少人,活著的,又沒有塞奴兒。
司馬炎連夜召見了賈充、齊王等諸多大臣,對他們一陣責(zé)備:“好好的詔獄,好好的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著了火?誰的責(zé)任?你們身為宰輔之臣,現(xiàn)在胡兒也死了,出這么大事,你們說……你們說……朕怎么向齊王交待?”
司馬攸倒無所謂,說:“陛下,塞奴兒就臣家一蓄奴,死便死了吧,臣家中胡奴甚多,臣再給太子派一個就是了?!?/p>
“朕不是憐憫一個胡種,朕是覺得此奴在太子宮為所欲為,甚至女扮男裝,不像是一介女流能想到的,朕以為其背后應(yīng)該有一場陰謀。”
司馬攸搶先認(rèn)錯,說:“塞奴兒是臣所薦,但臣萬不敢教她禍亂太子啊,至于女扮男裝,臣更是被蒙在鼓里,執(zhí)刀閹割之人早已過世,臣一直當(dāng)作宦者養(yǎng),臣失察……失察……”司馬炎見弟弟說得情深意切、聲淚俱下,也打消了顧慮,便對他說道:“朕知道,這場陰謀肯定是謀劃了很久,而且歹人把我們都算計了,但是這群歹人怎么會知道朕會立衷為太子,而且篤定齊王會遣塞奴兒進(jìn)東宮?看來齊王要好好查查自己的王府了?!?/p>
司馬攸緊張地擦拭額頭的汗水,點點頭,說:“陛下所言極是,臣回去就仔細(xì)審問,反有為非作歹者,妄圖毀我大晉皇嗣者,臣定叫他碎尸萬段!”
“賈充,你怎么說?”
“皇上,齊王宅心仁厚,歹人正是用了這一點,才把塞奴兒塞進(jìn)了齊王府,再順著進(jìn)入太子宮,禍亂太子是真,謀害太子才是根本……臣以為,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全力尋找塞奴兒……當(dāng)然,至于詔獄失火,廷尉自會調(diào)查?!?/p>
司馬炎覺得在理,問了問齊王的意思,司馬攸也沒有異議,便恩準(zhǔn)了。
就在二人要走之際,黃門卻在門外稟告:“陛下,任愷求見,說是有緊急情況面圣?!?/p>
賈充和齊王四目相對,心中其實早已猜到,以任愷的人脈,宮中大小之事都能探聽到,就如狗聞不得屎味一樣,要是哪里出了令人作嘔之事,準(zhǔn)會引來任愷。但此刻走與不走,都很尷尬,正在猶豫不決之時,皇上叫進(jìn)了任愷,這下好了,六目相對,沒說一個字,可眼神卻相當(dāng)微妙,似乎都藏著不少故事。
“真是巧了,大家都在!”任愷笑道。
“真是巧啊,任公來得真是時候。”
“見過齊王、相公……”任愷走到二人身邊施了禮,二人也還了禮數(shù)。
“任侍中這么晚了還為國事操勞,令在下慚愧至極!”
任愷笑了,說道:“賈公說笑了,臣非為國事,實則是相公家事。”
司馬炎一聽,饒有興致,想聽一出床笫之歡。可是,任愷的一番話卻比顛鸞倒鳳還要讓人大跌眼鏡。
“陛下,臣在太仆任上,聽職官說廷尉今日多支了幾匹馬,臣查詢了一番,特來向陛下匯報,沒想到詔獄恰巧失火,臣不知道這馬與獄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正好遇著賈公,那就請賈公為我解惑?!?/p>
賈充明顯有些措手不及,連忙撇清自己:“廷尉雖屬我尚書,但支馬這種小事并不用向我稟告?!?/p>
司馬攸便說:“把廷尉叫來問問不就知道了?”
“好?!彼抉R炎正要吩咐,任愷去徑直走向門口,開門叫廷尉進(jìn)來。
“朕問你,支馬干嘛?”
廷尉瞥了一眼賈充,不知如何,賈充便吼他:“陛下問話,你如實回答,看我干嘛?”廷尉吞吞吐吐半晌,就是說不明白,任愷也不作聲,只是望著賈充,偷偷地笑,很明顯,他對所發(fā)生的一切,十分清楚。
司馬炎無奈,只得罷免了廷尉,命人收監(jiān)。
“如此糊涂,朕哪里能指望他,把他也丟詔獄中,好好審一審?!彼抉R炎說。
還是那間失火的詔獄,廷尉剛來,不由得渾身哆嗦,汗毛直立,每走一步都要往回看一眼,耳畔縈繞著無數(shù)冤魂的叫喊,他的頭腦中還不停閃現(xiàn)著火的影子。
直到牢門上鎖的那一刻,他才醒悟,趕緊撲到門前,抓著木欄喊冤。
“你嚎什么嚎?”廷尉順聲望去,原來是賈充來了,廷尉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大聲喊道:“相爺……相爺……我可是什么也沒向任愷說啊?!?/p>
賈充冷面相對,說道:“皇上叫我來問你……”說著,他湊到廷尉身邊,輕聲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廷尉這時慌了神,把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都說了出來:“下臣也不清楚啊,臣按相爺?shù)囊螅b成馬政的人,誘那個胡兒作證,留下自白,再做一個劫獄的現(xiàn)場,最后殺人滅口。”
賈充聽得脊背發(fā)涼,他暗自思忖:這番話要是說給了皇帝,雖說性命無虞,但榮華不再,那還得了。他又接著問:“那為什么火起?”
“臣也不甚清楚,辦好事后臣馬不停蹄趕往洛水邊,不知道是不是斷后的兄弟在詔獄殺了人后失手打翻了火把,還是另有他人,臣只顧著跑了,根本沒工夫返回察看?!蓖⑽距枥锱纠舱f了這一席話,還不過癮,繼續(xù)維持著快言快語,“在半道上遇到一伙賊,上來就搶,把值錢的寶貝都洗劫一空,臣靠著裝死僥幸活下來,便往洛陽趕。”
賈充極力壓制心中的火氣,還是平和地問他:“那人呢?”
“哪個人?”
“那個胡兒,她是見過你的,可不能讓她活下來!”賈充急得已經(jīng)顧不上儒雅,大聲地吼了他,“你就不應(yīng)該活下來?!?/p>
“相爺,你可要救我啊。”
賈充并沒有回答,而是在頭腦中復(fù)盤整個事件,想起任愷的種種怪異,賈充瞬間明白了,一定是任愷利用他的局作局,剩下的便是他同任愷的較量了,不過他不明白任愷為什么不當(dāng)場揭發(fā),他到底想要什么?賈充決定去會一會這個強(qiáng)勁的政敵,那就意味著放棄了廷尉。
見賈充冷漠的態(tài)度,求生無望的廷尉,脫下自己的衣裳,扯成細(xì)條,拴成了結(jié)實的繩子,把兩頭捆在牢里支出的一截橫木上,半蹲著掛上了頭,“畏罪自殺”了。
賈充對此不以為然。
司馬炎為了君臣之誼,也寬恕了賈充的失職,整個案子便不了了之。對于賈充難得的邀約,任愷并沒有回絕,只是差人轉(zhuǎn)告他,賈府有悍婦,不好說事,希望縱情山水之間,這可把賈充氣壞了,但又無力反駁,他也默認(rèn)了這個事實,于是叫下人備馬,直奔城外,和任愷恰巧遇上。
“任公真是越老越精神???”賈充笑道。
然而任愷并沒有同他說話,而是輕蔑一笑,便拍馬往北馳騁,賈充喊也喊不住,只得無奈地追著他跑。兩個人,兩匹馬,不知跑了多久多遠(yuǎn),直到馬累了才停下。任愷從馬上滑落,坐在空曠的草堆上,見四面坡丘起伏,青草飛鳥鋪了一地,把逐夷、脯臘、蜂蜜和益智果粉擺上,他靠在馬腿上,喚來鳥兒,與他慢慢地吃起一塊一塊的甜脆脯臘,共喝一口桑落酒,自由自在,活像神仙。賈充立馬在他的面前,看著邋遢的任愷,不由得厭惡,立即驅(qū)馬上前,泥和草飛濺,沾在任愷的吃食上。任愷并沒有生氣,他周旋于幾匹馬之間,索性將隨馬攜帶的所有吃食全部扔在地上,使勁踐踏。
“現(xiàn)在,我們都沒得吃了。”
“我可以回去吃?!?/p>
“這里是鞏縣地界?!?/p>
“你帶我跑了這么遠(yuǎn)?”
“不跑出洛陽,尊夫人找得到……我看你吃什么!”任愷愜意地舒展了手腳,說,“我反正吃了些,能回洛陽。”
“那我便去鞏縣吃?!?/p>
任愷又躺了下去,說:“到了鞏縣,記得請我?!?/p>
賈充笑了,他也下馬與任愷躺在一起,偏頭對他說:“任公此番邀約,有何貴干?”任愷卻賣起關(guān)子,告訴他:“廷尉冒用我太仆寺的名義劫了詔獄,半途遇襲,此事和賈公關(guān)系大嗎?”
“不大……不大……我也不明白廷尉好端端的救個胡人干嘛?!?/p>
任愷看他緊張的面目,沒有戳穿賈充的謊言。
“那是自然?!比螑鹫f,“我命人搜尋御馬,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場,把廷尉叫到了皇宮?!?/p>
賈充并不一定相信任愷的說辭,在他看來,任愷一定藏著很多秘密,但如果真如他所言,那就意味著暗中還有一股力量,在默默注視著,而此番冒險出來,肯定也是為了殺人滅口。不過,沒人愿意再去深究。賈充故意岔開了話題:“你到底想說什么?”
任愷直接開出他的條件:“我舉薦不明,使太子宮遭受無妄之災(zāi),也被皇上責(zé)難,這些時日,太子之師換了一撥又一撥,都不堪其用,我又提了人選,請賈公代為轉(zhuǎn)交皇上。”
賈充覺得十分怪異,本以為任愷會開出什么令他難以接受的條件,結(jié)果是令他難以拒絕的條件,任愷的意思很明確,那便是繼續(xù)脅迫太子,故意惡心他。
“好?!?/p>
鞏縣城內(nèi),酒肆林立,散發(fā)著醇香,異域的好婦當(dāng)壚,搔首弄姿,向過往的客旅推銷新酒。姿態(tài)各異的美女,琳瑯滿目,任愷拉著賈充,隨便就進(jìn)了一家,只見一位豐胸翹臀的白面女子,俯身在釜里舀酒,透過薄衫,一對圓乳呼之欲出。
任愷歡喜得不得了,當(dāng)即吩咐酒保上些好菜:“錢管這位大人要!”
“你家里的墻都用的金粉刷成,怎么管我要錢?”
“改日補(bǔ)上……改日補(bǔ)上……”任愷笑道,“賈府富可敵國,一頓飯錢不值一題?!?/p>
二人挑了一處憑欄的桌,好婦打了好酒來,被任愷一把拉入懷,“與我一起喝酒?!?/p>
好婦不樂意了,看向酒保,酒保便走到她的身邊,當(dāng)著任愷的面訓(xùn)斥好婦:“叫你喝酒,你盡管喝,反正有人給錢,別不識抬舉!”好婦立刻高興起來,跪在二人旁伺候著,臉上不得不堆著笑。
很快,酒保端來了兩碗水引餅,飄了幾根莼菜,但是美女若醴,二人很快就醉了,鬧著要吃東西,好婦給任愷夾了幾筷水引餅和酢菹的蘿卜,又給賈充喂了些蜜餞木奴,賈充拉著美女的手,當(dāng)作橘干吃了起來。酒保見狀,連忙走來勸阻,誰知不僅沒勸成,自己還被咬了一口,氣得酒保趕緊叫了些人,把酩酊大醉的二人拖了起來,一齊扔了出去,賈充居然像個孩子一般疼得大哭大鬧,在地上不停地翻滾,任愷則不停地笑,哭過、笑過,在路上睡著。
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過客們以為二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乞丐,要么是吃飯不給錢之流,常常嗤之以鼻,根本不問生死,只有官府的衙役巡邏時途經(jīng)此處,才會看看情況。如果遇到不死之人,又不知其籍貫,那就扔到破廟當(dāng)中,任其酒醒自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