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禿發樹機能被斬,胡人自安之后,晉朝硬氣了不少,達官顯貴們天天醉生夢死,廣置田園,連司馬炎也沾沾自喜,也想在君臣中分一杯羹。然而僧多粥少,大臣吝嗇,他也撈不到多少。
后宮、東宮如何如何,他也無心理會。
這天早朝,他還在就錢的事同大臣理論。陽光下的大殿,金得耀眼,滿是銅臭的味道,連香氣都卷成了五銖錢的模樣。司馬炎說:“你們這些大臣,自以為滅了鮮卑,就萬事大吉,成天不思進取,到處置辦財產,你們何時想過國家?”
見底下人沒有回應,司馬炎借著羊祜生前定的計劃,隨口一說:“朕要打大仗了,諸位是不是要向朝廷捐些錢糧?這錢朕不白拿,你們給了朕錢,朕送你一堆爵位。”
“陛下,萬萬不可啊,這賣官鬻爵只有桓帝、靈帝才做過啊。”衛瓘首先反對,司馬炎面露不悅,道:“你的意思是,朕和桓靈二帝一樣?”
“陛下不如桓靈二帝。”衛瓘毫不客氣地說,“桓帝、靈帝賣官是為了國庫,陛下賣官是為了私房……”
“胡說!”司馬炎有些心虛,極力辯解道,“朕要打仗,你們打錢,天經地義!”
賈充冷不丁地問了一句:“敢問陛下向何處用兵?”
司馬炎指了指東邊,鄭重地說:“孫皓!”
群臣一片騷動,賈充更是憂慮,一旦滅吳,比閹了他還難受。他在東吳的營生,做得正是風生水起時,因為做的是沒在市場上入籍的闌關生意,若是東窗事發,官伏做不成不說,命還得搭進去。所以他第一個反對:“陛下,孫氏經營東吳幾十年,樹大根深,又好水戰,我們恐怕不是對手。”
“賈公為何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衛瓘說,“陛下要打東吳,一統天下,堪比秦皇漢光武,為人臣者,當盡心竭力,我捐十萬錢,以資陛下!”
“好!”司馬炎激動得站了起來,又看向賈充,“宰相該作何表示?”
賈充正思索間,少有功績的楊駿站了出來,道:“陛下要伐吳,又有羊公謀劃,我們依了就是,臣既是陛下家人,就理應為陛下出力,臣也出十萬錢!”
“臨晉侯,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馮紞見狀,冒出頭來,想為賈充解圍,卻越解越圍得嚴,司馬炎拍案罵道:“你是個什么東西?滾出去!”
楊駿這才反應過來,賈充也是自家人,又同自己為盟,今日有些冒失了,所以他又趕緊說:“陛下,雖然臣也主張伐吳,可我朝打一個胡虜花費數年,兵馬死傷無數,百姓還要休養,這要是打起來,人不夠啊。”
衛瓘笑道:“我朝有專門的軍戶,世世代代專門當兵,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哪里不夠?”
“打了這么多年,都死絕了!”楊駿說,賈充趕緊牽了牽他的衣角,但楊駿卻不解其意:“適才我說錯了,現在我不夸大其詞,衛老頭真就鼓動陛下出征了。”賈充立馬捂住他的嘴,對衛瓘笑道:“臨晉侯言重了……言重了……”
衛瓘倒不管錢不錢的,聽了楊駿的話,也只好打起了退堂鼓,說:“這人不夠,仗就打不動……陛下……”司馬炎卻止住衛瓘的話,狠狠瞪了賈充、楊駿幾眼,揚起手上的奏疏,說:“幸好朕有羊祜的智力,早就我朕謀劃好了,世兵不足,朕可用奴隸、犯人,諸位和州郡國應當出力,朕還要御駕親征……”但說到此,司馬炎故作停頓,想看看群臣的反應,然而沒人挽留,司馬炎只好稍作提醒:“若齊王還在宮中,肯定會掛帥出征,可惜回齊國后,病了,朕屢次叫他來洛陽都不行,藥吃了一副又一副,越吃病越重……”這時,賈充才勸諫道:“陛下不可犯險,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年幼難以監國,請陛下三思。”
司馬炎當然只是說說而已,當即收回成命,好好地夸贊了一番賈充的忠心,但還是想表示表示:“統一天下之事,朕深居宮中始終不像樣,這樣朕叫太子隨行……”見無人反對,他接著說,“朕出了兒子了,百姓也出了兒子了,你們不必出兒子,出點錢給朕!”繞來繞去,終究繞不開一個錢字,大臣們無奈,只得破財免災。司馬炎欣然離去,突然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眾臣講:“實話告訴你們,朕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誰要是壞了朕的大業,朕就毀了他的家業,另外……”他遲疑了一會兒,眼神接連掠過了賈充、楊駿,對二人頗有不滿,但又不好撕破臉皮,于是命令道:“朕御駕親征,宰相不肯,那宰相就為大都督,楊駿……楊駿出了錢了,楊濟,代你兄長為副,到襄陽去吧,管好前線!”
賈充、楊駿一臉錯愕,又面面相覷,到頭來誰也沒得到好。賈充知道這是司馬炎有意讓他難堪,明知自己不諳軍事,又掛這么響的名號,還遠離洛陽,等于收了他的相位,但皇帝以親征相逼,他也只有硬著頭皮上。楊駿本來想撈取點功名,結果泡了湯,好在是楊濟掛帥,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就在群臣即將散場之際,司馬炎派來個主簿,自己卻在后堂高聲喊道:“給朕記清楚誰出多少錢,可不能少了!”
“陛下……”“陛下……”“陛下……”
“各位大人,報數吧……”主簿笑道。
“我出五……”主簿立馬在冊上記上某某捐餉六萬錢。
“我出五萬,你怎么記個六萬?”
“陛下說只能多記,不能少記!”
一群人只好圍著賈充訴苦:“賈相,你是不缺錢,我們怎么辦?”
賈充似笑非笑地說:“這次出征,我是反對的,可既然陛下定了,管我們要錢,只好認了……不過,這征夫一事,頗費錢財……”
眾人一聽,如醍醐灌頂,滿意離去。
州縣郡國都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征兵,正好清了牢房和小的商賈之家,諸侯王借此擴充兵馬,各級官僚乘機中飽私囊。行伍本是亡命之徒,如今不僅性命無虞,還能從軍中支些錢財,運氣好謀個自由身,所以身手相當敏捷。
天南地北的軍隊奔向洛陽,司馬炎也著手準備一觸及發的大戰。可是司馬衷卻被賈南風攔著,根本逃離不了魔掌。小黃門再一次來催,賈南風索性拿了支棍棒守在宮門口,見小黃門來了,二話不說照頭砸去,再狠狠地打了幾棍,嚇得無人,再敢跑腿。司馬炎本來對賈充攛掇起眾人反對伐吳一事心存芥蒂,又遇著賈南風抗命,于是專門向賈南風下了一道旨。
小黃門隔得遠遠的翻開圣旨,念道:“咸寧六年十一月一日,皇帝曰:宰相賈充,做事不謹,深違朕意,難堪大任,若不思悔改,著剝奪一切官職、爵位。”
賈南風接了旨,叫小黃門遞過來,他哪里敢,喊道:“你不要過來,把棍棒丟下!”說罷,小黃門丟下圣旨,拔腿就跑。賈南風從泥沙中拈出絹,回寢宮找到曹不流,問道:“陛下給我下旨,卻說的家父的事,是不是下錯了?”
曹不流拿來品讀,驚得從高級木料做的榻上滑下去,雙頭虎玉枕順帶著掉到他身上,賈南風趕緊踢開枕頭,為他披上外衣,道:“怎么了?”曹不流仔細回想了近日所歷,便說:“陛下想罵殿下,可又顧忌賈家的元勛地位,只好過過嘴癮,敲打殿下。”
“這老頭,和他父祖一樣可惡,幸好我爹幫了他爹,不然他們家還不知道怎么欺負我……依你的意思,我該放太子出征?他要是走了,我今后怎么管他?他豈不是可以為所欲為?”
“你管他干什么?”曹不流忍不住大叫起來,道,“皇帝把話都說這份上了,你還不同意,難道真要和皇家較個高低,再說太子親征也不是壞事,太子若無兵無卒,日后做了皇帝,怎么面對一個個野心勃勃的諸侯的覬覦之心?二位殿下不也危險了嗎?”
“哦……有道理……有道理……聽君一席話,勝讀一日書,我沒讀過書,今天就算讀了。”賈南風道,“另外,皇孫之事有眉目嗎?”
曹不流拿起案上的酒杯,看賈南風機敏地倒上酒,笑了,立馬起身拖著下裳,緩緩走到窗邊,憑欄遠眺后宮,抿一口酒,看一眼賈南風,道:“后宮的狗官說,皇孫名遹,喜好白狗,這倒省事,我特地送上了專門調制的白面,詐稱涂上之后,毛色光鮮亮麗,還遮了體臭,誰不喜歡?皇孫愛狗,吃住都在一起,日子久了,都不需要殿下做什么,自己就歸天了。”
“他不能歸天,他只能下地獄!”賈南風道,“你這狗官,和狗一樣機靈,早要是遇見你,我也少繞些彎路。”
“小的地位卑賤,一輩子也見不著殿下幾面……”
賈南風突然從后面抱住他的腰,承諾道:“從今天起,你我隨時可相見!”
曹不流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賈南風的肌膚,面帶得意,回頭看了看她,一把攬住她的腰。賈南風輕輕捶打他,道:“那個賤人呢,怎么處置?”
“哪個賤人?”
賈南風氣得推開了他,張牙舞爪地說:“我叫你弄死那個賤人,你居然不當回事?”
曹不流也急了,道:“你什么時候交待過,我連這女人叫什么,長怎樣,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啥也沒告訴我!”
“我沒說嗎?”賈南風仔細回想一番,確實子虛烏有,但也只是一笑而過,把一切的責任都推給曹不流,道:“我說的任何話,你都必須放在心上,你竟然毫不在意,那本宮就要罰你……罰你殺了塞奴兒!”
“殿下說笑了吧?”
賈南風一本正經地重復了一遍,為他打開大門,直接將他踹了出去,又迅速關上大門,背靠著門框,一臉冷笑,喊道:“你出去后,還要混進太子軍營,時刻向我報告太子的行蹤!”賈不流拍了幾次門,卻得不到半點好,他氣得吐了一口唾沫,邊走邊罵道:“呸,什么東西,要不是我家人不爭氣,哪里輪得到你騎在我頭上,成天殺這個除那個,我要不為了這王位……你才是賤人,當心哪天玩火自焚,自個兒丟了性命。”
宮外較場,大軍齊集,旌旗飛揚,雖然戎裝不整,但一個個的罪犯還是令人生畏。狼煙獵獵,塵土忽上忽下,馬兒的蹄舉舉落落,鞭子抽得啪啪響,兵器鏗鏘。司馬炎領著司馬衷乘坐馬車來了,在武官帶領下一路觀賞,在東門停駐,謁者放上一只麋鹿,他彎弓搭箭,親手射殺。謁者便驅車將死鹿送往太廟,司馬炎則把束帛賜給武官,道:“繼續操練!”武官拍馬轉身拔刀,一氣呵成,沖向操場,吼道:“開始操練!”
尚書將節、鉞交給司馬伷、王戎、杜預等人,司馬炎拖來了司馬衷,挽起太子和司馬伷的手,笑道:“皇叔,領著眾將士好好打仗,朕等你們凱旋,太子好不容易出趟宮,就交給你們了,順便替朕總管,權且掛一個都督的名號,你們便宜行事就好,朕就回去了。”
“臣等恭送陛下!”
司馬炎前腳剛走,司馬衷就甩開了司馬伷的手,獨自面對一幫武將,聽到校場的喊殺陣陣,心里非常害怕,不知道該講什么,只是哈哈大笑,埋頭跑了,但他又沒地方可去,就只好同隨從在一旁沙坑玩起了蹴鞠,司馬衷是高手,輕輕松松顛了好多,一投一個準,引得一聲接一聲的叫好,司馬衷也漸漸迷失了自我,叫隨從們都玩起來。
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各騎竹馬相撞,難免挨來挨去,沒了廉恥;也有宦官趴地上,借了太子、宮女的手絹,玩起彈棋,看得司馬衷心癢癢,不玩射覆了,也趴在地上,同宦官們玩起來,他吩咐道:“給本太子重新撒些滑石粉,把籌擺上。”宮人就捧著一個涂了滑石的盒子,忠實地記著數,只見司馬衷用衣角一彈就能連擊多子,引得宮女們拍手大笑。
烈日當空,正是心潮澎湃之時,司馬衷還在玩,一邊嘬著宮女捧的水壺,一邊自己脫光了衣。
另一邊目睹這一切的杜預,已經麻木,和王渾、杜預等人對視一眼,提醒一旁的司馬伷,說:“咱們和太子離了這么遠,萬一出事,救都來不及啊!”
“不怕!”司馬伷道,“天下都將是太子的,哪個敢在太子面前撒野?我們啊,打好我們的仗就行了。”
二人剛一轉身,司馬衷那邊便傳來了陣陣騷亂。
“瑯琊王你不說沒事嗎?”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司馬伷踉踉蹌蹌地跑上土埂,又滑下斜坡,邊跑邊喊:“哎……給老朽個面子,不要傷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