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寧五年冬月綿延到了太康元年春,四個月的時光,正是冬之將死,春意正濃之時,寒風不時奏響,席卷了一地的枯朽,嫩芽倏地冒出尖角,冬眠的動物也舒活起筋骨。
滾滾長江,由西向東推著一排一排的浪,晉大軍伐吳的消息被孫皓付之一炬,狂妄的他繼續他的殺戮,時不時在江邊搞一場酒會,祈禱寬闊的江水能抵擋晉軍的鐵騎。
高大的樓船順風而下。
尋陽、高望、橫江,紅袍綠裳的軍人打得難解難分,處處烽火,處處血肉,殘肢斷體比比皆是,城墻塌了一層又一層。大石墜落,萬箭橫穿,火焰燃起在每一個角落。旗幟燒得剩個口字,遍地尸骸飄起焦黑的氣味,伴著腥風,催促著一列又一列武夫前仆后繼。
吳宮氣派,比孫權在時還要遼闊。
孫皓躺在榻上,頭上枕著宦官,左手摟著美人,右手拿著美酒。臣僚跪在孫皓的面前供他斬首取樂,賈充的信箋和前線的戰報一律被宮人焚毀在他身旁的火爐中。他夢里的長江,成了晉軍難以逾越的惡夢。
丞相張悌、諸葛靚沖破宮人重重阻撓,闖進燈紅酒綠,滿是污穢的殿堂。“朕斬了你們!”孫皓被擾了好興致,扔下酒樽,提起自己的寶劍站了起來,空有一身英。張悌也不怕事,直接喊了出來:“陛下,江北已丟!”孫皓瞬間沒了力氣,裸露著身子,栽倒在池里,許久才冒出個頭來,點著張悌和諸葛靚:“你們去,退不了晉軍,我把你們丟池子里!”
在以逸待勞還是以卵擊石的矛盾中,張悌否決了丹陽太守的主意,揮軍過江,一戰敗北,在千里平原上,晉軍一重重,吳軍的沖鋒猶如大地上橫沖直撞的豬羊,在晉軍一次次的箭雨中啞然,哪怕再有同仇敵愾的氣勢,也無力回天。張悌單槍匹馬沖出重圍,血紅的戰袍浸染了血紅的太陽,他仰天長嘆道:“吳亡了!亡了!”說罷,拔劍自刎,筆直的身軀直直砸入滾滾長江,也算應了孫皓的魔咒。殘存的吳軍奮力拼殺,銀甲變紅鎧,漸漸的——,甲片支離破碎,一弧血光如虹,三萬吳軍,一個不留。
大獲全勝的王渾,自以為莫追窮寇,在江邊眺望還一片靜謐的東吳大地,等著王濬的船隊,也等失了頭功。
司馬伷一路追亡逐步,高歌猛進到了建業對岸。
“過江!”
六萬的東吳江防,在匆匆過江的晉軍面前,一觸及潰,用一層一層的尸體堆起座座肉橋,清澈的江水一咆哮,鮮紅的觸角直伸建業。晉軍不費吹灰之力,從吳軍的橋上蜂擁而入,意氣風發的吳將困獸猶斗,立在城門樓頭,看著遍地豺狼、滿目瘡痍,同踏上城池的晉軍殊死搏斗,斷了手、斷了腳、斷了腰。
建業城外,龐大的樓船一艘接一艘,失魂落魄的吳宮人,一次又一次地闖入孫皓的美夢,結果被投鼎煮了,直到樓船的號角響徹宮里宮外,孫皓才從榻上爬起來,粗暴地趕跑懷中美女、打翻身邊飲食,忙亂間找人東拼西湊了一萬水軍,孫皓信誓旦旦地告誡水軍統領:“此戰關乎吳國存亡,只能勝,不能敗,要是晉軍打進都城,我就把你投江喂魚!”水軍一路高歌,直奔晉軍大營求饒,為晉軍添丁加口。
長江之上,翻滾的旌旗比水浪更洶涌,齊整的甲衣搶了水里魚的風頭,一睡片鱗甲照亮了天空。
孫皓終于邁著醉醺醺的步伐出現在了朝堂,大手一揮,看著死氣沉沉的殘官,他急了:“平日你們拍胸脯的氣勢哪里去了?北方打進來了,你們不殊死抵抗,難道要朕去替你們沖鋒陷陣?你們和城中的商賈、百姓,有一個算一個,凡是能動彈的男人,都給朕抓去打仗,朕要親自送行!”在孫皓的強迫之下,哀嚎遍地,但也拉了兩萬兵。孫皓如約來到城上,端著酒為最后的士卒壯行:“去吧,朕等你們凱旋,活著回來朕重重有賞!”話音剛落,二萬人一哄而散,見人就砍,見錢就搶,壯行的歌舞、送行的百官死傷慘重,孫皓眼睜睜地看著士卒離散,也嚇得滾下了臺階。
凄慘之后,又是一陣車馬的喧囂,疾馳的車馬直接撞開人群,碾壓過肉,使傷者更傷,死者更悲,咒罵之聲不絕于路。
“誰的車馬,出城也不叫朕?”孫皓強撐著身子站起來,躲在城墻后,偷偷向下瞧著城下一隊隊的馬車,連忙詢問身邊的肱股之臣,沒有人能回答。
終于,有小人跑來答道:“陛下,司徒、司空、建威將軍、揚州刺史……把印信、金銀珠寶都帶走了,說是去給晉軍勞軍!”
“啊?!”孫皓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再一次倒了下去,自言自語道:“這群吃里扒外的豬狗,朕一向待他們不薄,結果臨戰潰逃,早知就該把你們這些士大夫全宰了……現在好了,你們說如何是好啊?”
群臣也騷動起來,沒有了主意,直到孫皓拔出了身邊衛士的寶刀,朝他們靠近,有人跪攔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陛下,降吧!像蜀將姜維那樣,向王渾、王濬、司馬伷都乞降,三將爭功心切,肯定打起來!”
寶刀墜地——
孫皓虛弱地跪倒在地,擺了擺手,道:“你們去弄吧,朕回宮緩緩。”他以為又能捱上一陣子,離開令人手腳發軟的前線之后,騎馬跑得飛快,一頭扎進后宮,和一群女人風流快活去了。
王渾、司馬伷接了吳人送來的降書和財寶,紛紛停住了兵鋒,再派人轉告王濬停戰。
王濬可不像二人貪財好利,專門跑到船上隔著一人寬的水道,聽著使者的叫喚,卻裝聾作啞:“說什么?聽不見,風太大了!我停不了船,有什么事建業說!”
“沖——”
王濬的水軍一頭栽進建業城,萬箭齊發,投石巨大,撞木沉重,王濬仰望高大的城樓上星星點點的殘兵敗將,拔劍喊道:“降不降?”不一會兒,城門洞開,守城的士卒丟下吳字大旗,扔下了缺損的戈矛。
又一次醉醺醺的孫皓反綁手腳,拖著棺材,跪在岸邊,對著王濬叩下了頭。
“這是我東吳國璽和江東四州四十三郡輿地圖,敬獻將軍!”吳官拜道,王濬用劍挑開了璽函上的布,瞧了一眼,笑道:“這成色,比我朝的傳國玉璽遜多了,收了!”
司馬炎喜出望外,饒了孫皓一條狗命,封他歸命侯。
一統天下的晉朝,也如同如今的吳國,慢慢走上了一條瘋狂的不歸之路。
苦苦支撐五十年的東吳,在生命最后的關頭,竟熬不過半個月。賈充始料未及,從張布天天帶來的捷報中,他聽出了絕望——幾十的闡關經營毀于一旦,楊濟縱容晉軍大肆搶劫他賴以謀生的財寶;自己幾次私通消息,肯定也被人抓了把柄,若是東窗事發,等待他的,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每每想到此,他便心如刀絞,口吐鮮血,茶飯不思,傷勢也愈發沉重,人也像一副空空的皮囊。
張布看到眼前痛苦不堪的賈充,不禁喜上眉梢,以為大仇將報,便可安心地攜侶往北,過盡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