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1990年,我八歲的時候。
滿大街都是北京亞運會的會歌《亞洲雄風》,“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我們亞洲,樹都根連根。我們亞洲,云也手握手。莽原纏玉帶,田野織彩綢。亞洲風乍起,亞洲雄風震天吼……”
我憑記憶往前走,雖然經過三十多年,這個小縣城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因為我對每一條街道都很熟悉,所以很快就能找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家。
那是我姥姥姥爺的家,媽媽一直和姥姥姥爺生活。
小時候記憶里要走很久的路,現在走都不用十分鐘。
走到路口遠遠就看到家大門口小凳子上坐著的小女孩兒。
她梳了兩條麻花辮,長可及腰,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腳上穿的是一雙白色的塑料涼鞋,她就坐在小凳子上,眨著一雙大眼睛看門口人來人往。
她就是我,八歲的我,八歲的樂知。
我小時候沒有上過幼兒園和學前班,是姥姥一手帶大我的,一直到了上小學,我才有機會和同齡人接觸,在我記憶里我的童年只有家人和娃娃。
雖然她就是我,可是我已經忘了,八歲的我為什么每天要坐在門口?坐在門口在看什么?我很好奇,于是,我走過去。
八歲的樂知抬頭看我站在她面前,她有些靦腆的笑了笑,我不僅在心里感慨,小時候的我真好看啊,都可以去當童星了,長大后我矯正牙齒,五官有了變化,現在的我是和小時候的樣子差別挺大的。
我蹲下身,柔聲問道:“小妹妹,你怎么坐在這里啊?”
她害羞的紅了臉,小聲說:“我在等媽媽。”突然她站起來,揮著小手,“媽媽!”
我看到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往這邊來,那也是我的媽媽啊。
1990年我的媽媽樂瑤才35歲,比40歲的我還要小5歲,可是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20多歲,而35歲的媽媽面容看起來是真的很疲憊。
她騎到門口下車,樂知開心的又叫了聲,“媽媽。”
媽媽冷著臉,看了眼站在旁邊的我,問:“你是誰啊?”
我對媽媽的冷臉并不陌生,她本就是個不茍言笑的人,這個時候她已經離婚,上有老下有小,單位效益不好,科室里勾心斗角,事事不順,不開心是她的常態,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就沒見過她對我笑。
我面帶微笑,“路過,看這小姑娘真好看,就跟她說兩句話。”
媽媽依舊冷著臉,我知道她不是因為樂知和陌生人說話而不高興,其實她不是一個有安全意識的人,甚至有些愚蠢的天真,有一顆只適合看《新聞聯播》的腦子,真是可惜了她長了一幅冷漠又精明的樣子。
她跟樂知說:“回家吃飯了。”樂知拿起小凳子先進了大門,幫忙把大門打開,媽媽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然后樂知慢慢的關上了大門。
我看著這扇藍漆大門,怔怔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難道只是因為一大早我和老媽吵了一架?
我很“獨”。
孤獨也是獨,獨立也是獨,反正總是一個人,四十歲的我還是“母胎單身”。對于我不戀不婚的狀態,老媽表示根本不能理解,她覺得自己的女兒有貌有財的怎么就能“單”著呢?后來她只能用玄學來進行自我安慰,“緣分未到。”
比起玄學,我更愿意相信科學,我認為,這個問題得從根源查起,例如原生家庭、成長經歷、社會發展之類的,老媽一聽就不樂意了,她覺得我是在內涵她,是在指桑罵槐,是在指責她對我的教育是失敗的。
我在上班的路上,老媽又打來電話把我臭罵一頓,“你現在是大了,翅膀硬了……”
我說:“媽,我都四十歲了,不僅是大了,都已經是中年人了。”
她說:“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這么氣人……你小時候多懂事,多乖啊……”
我說:“懂事代表著事事委屈自己,乖的另一種含意是任人擺布,對吧?”
她說:“你現在真的變了……”
她永遠都是這一種話術,毫無新意。
然后,我只是一眨眼,眼前的高樓大廈變成了低矮的平房,馬路上車水馬龍也消失不見,連輛車都難看到,我趕緊打開手機,沒有信號,但還是能打開,上面顯示的年份是1990年,是我八歲那一年。
我茫然的走在路上,現在我的情況是,身上沒有現金,早都習慣了網絡支付,我連新版人民幣什么樣子都不清楚,銀行卡倒是帶著,可是這年頭銀行的工作人員還不認識銀行卡呢,沒有錢,吃喝住行都是問題,而且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我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證。
我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金鐲子,看來只能拿它換錢了,可是找誰換錢呢?我印象里這時候大家都挺窮的,我們這個小縣城國企特別多,但1990年的時候國企效益都不太好,小時候我每周都要跟著姥姥去姥爺的木材廠要退休工資,那時候還沒有社會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所以單位一月拖一月,一年拖一年,好幾年都開不出來工資,姥爺生病連醫院都住不起,掐指一算,再過幾年國企工人就得面臨大規模的下崗浪潮,我媽媽也快下崗了。
我不知不覺走到我念的陽光小學附近,小學隔一條路就是我們縣城的賓館,我記得這個賓館,在1990年這個賓館算是最豪華的了,能住賓館的都是外賓或者特別有錢人,小時候有一次我和同學走進去還被保安給攆出來了。
我坐在賓館前的那個噴水池邊上,路過的人都不禁看我一眼,也是,我的穿著打扮在1990年算是非常超前了,換句話說就是“洋氣”,果不其然,有個中年婦人走過來一邊打量著我,一邊問我,“小姐,你這連衣裙在哪兒買的?”聽她的口音是南方口音,穿著也不普通,我猜她是華僑吧。
我笑著說:“意大利。”我穿的是件普拉達連衣裙,網購,快遞送貨上門。
那位婦人直點頭,“意大利啊,難怪了……真漂亮。”
我故意抬頭捋了捋長發,把手腕上的金手鐲露出來,那位婦人眼睛都睜大了,“小姐,你這金手鐲樣式真別致,我在新加坡都沒有見過這種樣式的鐲子。”
我這手鐲是鏤空雕花樣式,在這個年代的確是非常少見,因為根本就沒有這種工藝。她說她在新加坡,我猜她十有八九是旅居新加坡的華人。
我笑笑,“謝謝。”
她又問:“你這個手鐲在哪兒買的?”
我說:“香港。”
呵呵,香港的周大福。
于是經過一個下午的討價還價,我三萬元買的手鐲賣給了這位婦人,她給了我九千元人民幣。90年代的萬元戶都算是大富豪了,當時我媽樂瑤月工資也就只有80塊錢,我記得她跟我說過,她當時十年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使勁攢十年才就攢了兩千元。
我兜里揣著九千元,覺得自己現在離富豪也只差一千元了。
錢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身份證了,這個時候身份信息的管理還沒有那么嚴格,電線桿上還明目張膽的貼著個辦證的小廣告,我找個辦假證的辦了個假的身份證,那人問我名字,我想了一下,說:“我叫祝今好。”
對,我祝愿自己一切都好!
接下來是找地方住,我不知道自己要在這個時代呆多久,住賓館是舒服,但太貴,租房我還是想找個樓房住,有自來水,有獨立衛生間,可是這樣好像就沒有辦法接近樂知,那么我穿越回來就失去了意義,穿越小說的套路不就是這樣嘛,我想我莫名其妙突然穿越回來應該就是上天給我一個救贖曾經那個自己的機會。
難道要去姥姥家租房?
我記憶里那個平房,兩間房,姥姥姥爺一間,我和媽媽一間,除了院里一個放雜物的小廈子,再沒有多余的房子可以住人,難道要我住那個小廈子?
堅決不要啊!
小廈子對面是臭哄哄的旱廁,就是兩塊木板架在一個大缸上,沒有燈,我記得小時候晚上我根本不敢上廁所,白天也不愿意去,因為又臭又嚇人,我總是擔心那木板不結實,我會掉糞坑里,還害怕會有耗子會突然竄出來。
家里還沒有自來水,用水都得去路口那里的露天公共水龍頭接水。特別是到了冬天,在公共水龍頭那里洗衣服都能把手凍掉,所以一到冬天,我的衣服要穿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臟得我都不好意思出門見人。
更別提洗澡了,這個時候公共浴池特別少,我記憶里就是過年能去一次公共浴池搓個澡。
我突然不想救贖什么過去的自己了。
現在的樂知只有八歲,其實她的命運完全是掌握在我們的媽樂瑤手中,而我的媽樂瑤,即使現在是她穿越回來她也未必會改變什么,因為幾十年后在我們母女倆無數次提到曾經的歲月時,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
我小時候,她的注意力70%放在她那見不得光的狗血愛情故事里,10%放在工作上,20%放在父母兄弟姊妹上,對于我的成長就是兩個字“放養”,當她六七十歲時腦子里還只有愛情只有男人只有她的兄弟姊妹,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幸福還是不幸,或許正是因為她這樣,才造就了我的“注孤生”。
我可真的煩死了人類的情感!
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從自己的童年中走出來,難道我現在還要再回去重溫一遍嗎?
不要!
愛誰誰,反正我不想再來一遍。
我現在只想回到我的四十歲,可以上網,可以點外賣,可以收快遞,可以來一段說走就走的旅行,可以隨心所欲的過自己的日子,雖然我單身,但我自由。即使回到了90年代,我還是要過自己想要的日子,我要發財,我只想發財。
耳邊仿佛響起了一個聲音,“你要去哪兒?這是你改變過去的機會,你不要了嗎?”
不需要!
人生重來一次就不會后悔了嗎?
我不信!
咚咚咚!
咚咚咚!
臥室的門一直在響,還有一個聲音在喊,“知姐,你今天早上不是要去進貨嗎?知姐,你要遲到了。”
我叫樂知,我開了一家咖啡店,賺的不多,不過我單身,自己有點兒積蓄,我對物質的要求也不高,所以沒有經濟壓力,衣食無憂,我對生活的追求就是一個自在就好。
我坐起身,“起床了!”我揉了揉剛剛還沉浸在夢境里的腦袋,“我起了!”我迅速到衛生間把自己收拾一番,然后拿起手機查看信息,拉開門,就看到井江榆已經坐在餐桌前,烏黑的頭發打了點發膠,把自己倒飭的锃光瓦亮,都能閃瞎人眼了,我失笑,“你今天這是干什么呢?要去走紅毯吶。”
他手中的咖啡杯冒著熱氣,他看了一眼電視上播放的早間新聞,目光才移到我臉上,“今天要陪客戶吃飯,晚飯你不用等我了,知姐。”井江榆在一家網游公司上班。
我一邊系好衣領的扣子一邊坐到井江榆對面,喝了口牛奶,“好,給你留門,你別太晚回來。”我看了眼打車軟件,我約的車已經到了樓下,我在玄關換上鞋,拿起背包,說:“這周末你休息嗎?聽說新開了一家火鍋店,周末姐姐帶你去探店啊?”
井江榆只是遲疑了短短幾秒,就說:“應該是休息的。”
我說:“好,如果你休息咱們就去吃火鍋。”然后就風風火火的出門。
等愉快的進完貨物,我坐在小店,望一眼窗外灰撲撲的天空,手機突然響了,我接起電話,“喂,小井,啥事啊?”
井江榆說:“知姐,你早上沒吃飯,給你定了一份麥當勞,快到了。”
我笑了,“好的,謝謝。”
井江榆這人還是挺細心、體貼的,這個室友是真不錯。
井江榆和我是鄰居,前些日子他樓上那家水管漏了把房子淹了,他要重新裝修房子,他原本是打算房子裝修這段時間去住酒店,我知道了這事就對他說,“別那么麻煩了,就過來跟我湊合住幾天吧。”他想想覺得可行,當天晚上就搬過來成為我的室友。
晚上,我坐在沙發上看探案綜藝。
井江榆坐在旁邊一邊玩手機,偶爾抬眼瞥了一眼綜藝,然后評論兩句。
廣告時間,我去廚房喝水,問井江榆,“小井,喝水嗎?”
井江榆說:“我不喝水,謝謝。”
我坐回沙發,他說:“知姐,周末你生日,你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我愣了一下,對啊,周末是我四十歲的生日啊。
井江榆看我,“忘了?”
我忘了不意外,他記得也不奇怪,井江榆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這本事可是讓我羨慕嫉妒恨了好久。
我抓起一個靠墊砸了過去,“你不提醒我真忘了自己生日了。”
井江榆接住靠墊,“這么在意歲數啊。”
是啊,長一歲就意味著催婚的壓力會越來越大,而結婚的可能是越來越小。
我白他一眼,“小屁孩兒,你快30歲了吧,你很快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