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時,操場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我拎著擴音器站在梧桐樹下,看著值周生把“高考倒計時98天“的金屬牌掛上主席臺。數字被擦得锃亮,反光晃得人眼眶發酸。
“體委!整隊!“
教導主任的吼聲驚飛了覓食的麻雀。我按下擴音器開關,電流雜音里混進一聲輕笑。張倩儀和玥蘭貓著腰從器材室后門溜出來,校服外套下露出舞蹈服的蕾絲邊——她們剛結束早訓。
“第三列對齊草坪白線!“我扯著嗓子喊,余光瞥見張倩儀正往玥蘭手心塞創可貼。晨風掀起她劉海,那道淡粉疤痕像新月落在雪地。玥蘭突然抬頭瞪我,眼神活像發現偷魚賊的貓。
課間操鈴響到第二遍,郝兄還在往嘴里塞煎餅果子。“體委帶頭跑圈!“班主任的教案“啪“地拍在我課桌上,粉筆灰驚惶逃竄。張倩儀抱著作業本經過,薄荷糖從她袖口滾落,包裝紙上用熒光筆寫著“加油體委“,旁邊畫著歪歪扭拙的眉毛。
我在飲水機旁堵住她時,熱水器的嗡鳴正好蓋住心跳。“班主任說要拍百日誓師素材,“她晃了晃手持云臺,“下個月要剪成宣傳片。“春風擠進窗縫,掀起她別在耳后的碎發,露出用眉粉描摹的遠山輪廓。
美術教室飄著松節油的味道。玥蘭把炭筆摔在畫架上時,驚醒了睡在石膏像后的趙歌。“第十次了!你畫的眉毛像毛毛蟲!“她抓起橡皮往素描本上狠擦,畫紙上的女孩缺了半道眉,眼角的櫻花貼紙卻栩栩如生。
張倩儀奪過眉筆往自己手背試色:“古時候張敞畫眉用石黛,我現在用砍刀眉筆算不算進化?“陽光穿過她指縫,在畫紙投下搖曳的光斑。我突然發現她指甲染著極淡的藕荷色,像是把晚霞碾碎涂在了指尖。
百日誓師策劃會在男廁召開。郝兄把流程圖貼在隔間門板,趙歌正往氣球上寫“必勝“。“三班租了無人機,我們要不要...“我話音未落,玥蘭踹門而入,馬尾辮甩出凌厲的弧線。
“你們男生除了搞形式主義還會什么?“她揚起的素描本上畫滿流淚的卡通貓,“倩儀每天背文綜到兩點,你們倒有閑心玩遙控飛機!“消毒液味道突然變得刺鼻,我看見張倩儀拽她衣角的手在發抖。
午后的醫務室彌漫著碘伏氣息。校醫給扭傷的籃球隊員包扎時,我偷瞄柜子里的茉莉香囊——和張倩儀別在書包上的一模一樣。窗外忽然傳來爭執聲,玥蘭的嗓音帶著哭腔:“非要等眉毛長齊才肯撕創可貼,你這是跟自己較什么勁?“
夕陽把器材室染成蜜橘色時,我找到了失蹤的擴音器。隔壁美術室的門虛掩著,玥蘭的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滿地散落的畫稿里,每張右下角都蜷著只氣鼓鼓的貓咪,胡須是“ZY“的縮寫。
“她總說疤痕是青春的勛章。“玥蘭突然開口,炭筆尖“啪“地折斷,“可哪有人天天往勛章上貼櫻花?“畫架上的新作里,女孩眉骨光潔如初,睫毛上卻棲著振翅欲飛的蝶。
晚自習停電那刻,整棟教學樓爆發出原始部落般的歡呼。我摸黑撬開儲物柜,應急燈亮起的瞬間照見走廊盡頭的人影。張倩儀仰頭望著星空,月光淌過她新畫的眉毛,像給水墨畫描了銀邊。
“小時候以為流星是神仙的粉筆頭。“她伸手接住飄落的槐花,“現在覺得可能是誰遺落的創可貼。“我喉結動了動,藏在口袋里的黛青色眉粉盒突然發燙——那是昨天在她課桌撿到的,盒底壓著百日誓師流程表。
郝兄的破鑼嗓子穿透夜色:“體委!無人機審批過了!“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張倩儀突然拽著我躲進消防通道。黑暗中她的呼吸掃過我喉結,茉莉香混著眉筆的檀香味,比三月春雨更讓人暈眩。
我們在樓梯拐角分開時,她往我掌心塞了塊硬物。感應燈驟亮,躺在手心的櫻花創可貼包裝紙上,用熒光筆寫著:“百日誓師喊口號時,記得替我畫眉。“
次日清晨,倒計時牌翻到“97“。我站在主席臺調試麥克風,看見張倩儀扶著玥蘭穿過晨跑隊伍。玥蘭膝蓋上貼著卡通創可貼,走路姿勢卻像驕傲的孔雀。當廣播響起《運動員進行曲》時,張倩儀突然轉頭,完整的新月眉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課間操音樂放到高潮處,老班突然現身操場。張倩儀捧著簽到簿跟在他身后,馬尾辮隨步伐輕晃,發繩上的櫻桃墜子甩出細碎光點。我在擴音器里喊“伸展運動“時,她正彎腰撿被風吹跑的表格,后頸露出的肌膚比櫻花創可貼還要白上三分。
午休時的女廁所變成秘密基地。玥蘭舉著化妝鏡翻白眼:“手別抖!眉尾要順著骨線掃!“張倩儀攥著砍刀眉筆的手懸在半空,鏡面蒙上水霧:“當年張敞要是用這種旋轉眉筆,畫眉會不會更風流?“
我接過眉筆時,玥蘭的冷哼驚飛窗外灰鴿。筆尖觸到她眉骨的剎那,體育館突然傳來百日誓師彩排的鼓點。咚咚聲里,她睫毛投下的陰影輕顫,像蝴蝶吻過將綻的花苞。
“體委同志,“她突然睜眼,“你說誓師大會上,是無人機震撼還是真心話動人?“我沒答話,只是把眉尾多描了0.5毫米。鏡中的遠山眉染著黛青,倒映著窗外正在調試的無人機,像給青春添了道古典的注腳。
放學前暴雨突至。我抱著器材往倉庫跑時,撞見玥蘭在連廊撕毀畫稿。紙頁在風雨中翻飛,每張都畫著眉眼精致的女孩,卻通通被炭筆劃破臉頰。“我永遠畫不出她眼里的光,“她突然把素描本砸進水洼,“那種...那種知道自己被愛著的光。“
我在更衣室找到躲雨的張倩儀時,她正對鏡練習誓師發言。潮濕的空氣中,她用手指在起霧的鏡面寫“必勝“,水珠沿著字母滾落,像誰偷偷哭過的痕跡。我遞上黛青眉粉盒的瞬間,驚雷炸響,玻璃窗映出我們交疊的身影,像兩株淋雨的常春藤。
百日倒計時牌翻頁的沙沙聲里,郝兄終于搞到了無人機操作手冊。我們蹲在器材室研究航線時,張倩儀抱著攝像機出現,鏡頭蓋上的櫻花貼紙缺了一角。“班主任說要拍些奮斗鏡頭,“她調整焦距時突然說,“比如清晨五點的自習室,或者...“鏡頭忽然轉向我,“體委喊口號時暴起的青筋。“
那晚的月光格外粘稠。我在操場調試無人機,遙控器屏幕突然跳出來電顯示。張倩儀的聲音混著電流雜音:“我在頂樓拍星軌,你要不要...“話音未斷,第一架無人機已升空,LED燈組拼出的櫻花圖案照亮了她倚在欄桿上的身影。
我們隔著三十米垂直距離對望時,對講機里傳出玥蘭的怒吼:“劉白爍!美術室鑰匙是不是在你那!“張倩儀笑倒在云臺上,無人機群突然開始變幻隊形。我看見燈海匯成“100“的數字,而她的眼眸比任何星辰都亮。
鎖門時發現儲物柜夾著張速寫。畫中的體委仰頭望向星空,喉結處停著只墨色蝴蝶。右下角蜷縮的貓咪胡須不再是字母,而是極小的“百日“字樣。
回到宿舍時,暴雨又至。我摸出枕頭下的眉粉盒,發現夾層藏著小紙條:“明天幫我畫遠山眉吧,要配得上張敞傳人的那種。“窗外驚雷閃過,照亮對面女生宿舍某扇窗——有人用臺燈打出摩斯密碼般的光點,而我的擴音器正在床頭泛著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