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自認無愧于神女,無愧于村民,無愧于我內心的信仰,人生而有罪,我愿帶著眾人贖罪,奈何眾人還是被內心幽暗的情感所吞噬,人之初生,內心便住著惡魔,滋養著欲念,啃食著人的內心,稍微放縱,便是萬丈深淵,我看著一個個人被深淵吞噬,卻無可奈何,我,不甘。”
修女說著,狠狠閉了一下眼睛,似乎這樣就能把即將流出的淚水憋回去。
她再睜眼,眼睛濕漉漉地看向小麗:“可我改變不了這一切,我也想讓一切都回去,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神女座下的螻蟻,我只是平庸之輩中的一員,我在終日惶恐中碌碌無為,我想做,卻什么都做不了,我想救,但是沒人聽我的。”
牧洛璃心中升起一股似乎是惱羞成怒的情感,開口道:“你才是錯得徹底!人之本性,乃萬物之中心,以人為本,人生而有尊嚴,有生命權、自由權,有發泄情感和表達內心訴求的權力,一味地自我壓抑只會抹滅那生而為人的天性,你是在傳播愚昧思想,異化人性!”
修女不管牧洛璃所言,繼續開口道:“我救不了別人,我贖不了罪,我改變不了人之墮落的天性,可最起碼,我要救你,我的朋友。”
她將修女卡推給了小麗,放在她面前,壓過了那只有一顆星武力值的村民卡。
“我救不了別人,但我希望最起碼你能迷途知返,你還能記得神女的教誨,你還能知道你小時候,我們一起在神廟中避雨的場景。”
修女神色依舊是無喜無悲,只有一雙眼中的情緒藏不住:“你小時候,家里漏雨,一下雨天就是外面大雨家里小雨,你的父親就是在雨水的泥濘中摔斷了腿,后來不能耕種,依照神女‘廢人無用’的教訓被抬到后山活活餓死的,你的母親哭得泣不成聲,卻也沒有阻攔……”
修女一字一頓道:“——她是多么虔誠的教徒,我相信她死后,神女一定會賜予她無上的榮耀,她給你樹立了這么好的榜樣,你卻因為她的死就背叛神女,你對得起她的期望嗎?”
修女摁住了身份卡的手異常堅決:“她如果上天有靈,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愿意讓你背叛神女的,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死讓你產生了怨恨的幽暗心理,以至于背棄了神女,她會有多痛苦,神女又會怎么懲罰她?”
小麗看向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小姐姐,眼神中忽然有了光。
“我無法阻止這個村莊的災難,但我至少想救你,請你接過修女的身份,成為雅格塔薇神女最虔誠的信徒,繼續為她、為你的母親也為你自己祈禱吧。”修女卡正正好好地擺在小麗面前。
小麗瞪大了眼睛。
神女庇護過她的,在她家里漏雨漏到不能住的時候,神廟給了她棲息之地;在她餓得臉色發黃的時候,是修女姐姐給了她食物;在她被人欺負的時候,念著神女的名字才得以舒服一些,人生而有罪,只有誠心叩拜,才能為人生贖罪,才能在死后問心無愧。
“好,好的,好!”小麗忽然大喊,“我死都不會背棄神女,我會用我的生命,擁護神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你的母親……”牧洛璃還想開口。
卻見小麗眼神回過來,面露兇光:“我才不會聽你妖言惑眾,我的心獻給神女,此生不變,若有動搖,便生前天打雷劈,身后不得好死!”
話說著,村民小麗穿上了修女外袍,人也平靜了許多,好似一瞬間變得莊重肅穆,不變的只有盯著牧洛璃那怨毒的眼神。
牧洛璃在一左一右的兇惡眼神中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繼而,她反應過來,修女玩家主動放棄了自己的身份卡,也就是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修女玩家在對“神女”的虔誠信仰中走向了死亡,她為了信仰而死,死前拯救了一個即將墮落的生命——她死得心甘情愿。
哪怕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其實只是個游戲。
但修女用生命捍衛了她的信仰,死后或上見上帝、或下見閻王,她都可以問心無愧地說,自己是為信仰而獻身的。
牧洛璃看著身邊的剪影猛地后仰,倒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是向下地無盡墜落,也是向上的無盡攀升。
或者說,這二者本沒有區別,都只是距離人世,漸行漸遠罷了。
牧洛璃腦中嗡嗡,眼前花花。
算作中場休息的時間里誰都沒有動,沒有互相交談,也沒有眼神的交錯。
要是有一個人從外面走過來,一定會感覺到眼前這場景相當可怕,五個人圍著桌子坐好,本應是六邊形的圖形缺了一角,他們五人一個個神情肅穆,低頭看著,一個不喜不悲,一個淚流滿面,一個神情嘆息,一個緊皺眉頭,一個神情卡在“憐憫”與“內疚”之間,似乎還帶點茫然。
萬千思緒在牧洛璃心口凝聚成一句“胡言亂語”,已分不清是真心實意還是劇中要求,但看著、決絕的神情,她竟是什么反對之言也說不出來,那份孤注一擲的狠絕,在萬念俱灰的情況下將修女的位置加給小麗,竟是那樣的真心。
【玩家修女,失去身份卡,退出游戲。】
【玩家小麗,得到身份卡,化身成為修女,接管原修女的身份權限。】
牧洛璃半響無話,只是看著越來越多的村民卡收到了自己這里,只有小麗捏著修女卡,遠離了她一點。
哪怕只剩一個光桿司令,小麗都不會放下這已經名存實亡的修女卡。
她亦在這個游戲中,無聲地堅持著“信仰”。
獵人開口:“村莊終于是一派風清氣正——裝模作樣的修女,虛偽至極的教義,一切終于都結束了,感謝你,來自遠方的警察,也感謝你,來自遠方的女巫。”
“我的榮幸,獵人先生,遵循公主的命令是我的應盡職責。”牧洛璃回答道。
“那為何,你如花的容貌還沒有流露出笑顏,”讀到這里,獵人沒忍住笑了一下,“總之,女巫小姐,你為何還是那般愁眉不展?”
他笑這一下,意外地給了牧洛璃安全感,剛剛因著修女之死而升起的惶恐,忽然消散大半。
“人的七情六欲都應尊重,一切的價值因個體不同而不同,一味地壓制,一味地否認,真的好嗎?”牧洛璃出口的話,帶著幾分懷疑。
“七情六欲就是人性,人的天性、人的本性,壓抑本性當然是痛苦的,放下旁人殺了母親的痛苦更是另外一種痛苦,人都不喜歡痛苦,但痛苦本身卻是無法回避的,只能是在兩種或多種痛苦中選擇一個自己能接受的罷了。”獵人道。
牧洛璃看向他。
“就像你,在兩位公主之間糾結是痛苦的,離開也并非是一個好選擇,我甚至已經看出了你對離開的后悔——你想要統領整個村莊,統領這一片地區,難道不是因為對格倫王朝的效忠,在為回去做準備嗎?”獵人道。
女巫一驚,忽然間被戳中了她原本自己都所不明的心事,一時無言。
獵人回看她,兩人對視間,竟是深情款款。
牧洛璃的心口“呼通”一跳,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半響憋出來一句:“獵人先生是個明白人。”
“不明白怎么行?不明白就是兩眼一抹黑地任人宰割。”獵人還是那種吊兒郎當的態度,神態很放松,眼神里卻儲著一抹“死生無常”的平靜,但是很容易被人看成不屑一顧的蔑視,好像很看不起人似的。
嗯,他也確實看不上什么人,這種蔑視面對全村,無差別放送。
但這種神色在面對女巫的時候收斂起來了,嘴角依舊微微帶著笑,卻能讓人感覺出他的尊重,很能給人好感。
“我曾經去過格倫王朝的皇都,參過軍,當到過領著幾百個人的小領導,后來被排擠出來了,這村莊呀,偏僻落后,我就不明白那神女有什么好跪拜的,感覺那一眾村民就是些傻子,出去之前覺得眾人皆醉我獨醒,只有我能創造新的天地,受挫回來后又覺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你是個傻子,但你意識不到,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傻一輩子了。”獵人道,手上的獵槍轉著旋著。
牧洛璃對獵人的言辭不置可否,卻能感覺到安慰,面對空白了一大片的劇本,竟真感受到了安慰,似乎明白了一點下一步的方向。
“我知道了,如今的格倫王朝,陛下開疆拓土,公主卻在宮中舉步維艱,歸根到底,還是沒有自己的領土,沒有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地,她能力卓絕,卻不得不依附于陛下才能施展,這一塊領地,即使小,我也要替公主守住,若是有朝一日……”
忽然開口打斷了她:“沒有‘有朝一日’了,王后已經不在了。”
牧洛璃猛然看向他,口中是真的控制不住地驚訝:“什么!”
她這段劇情一片空白,想是要聽聽旁人所說,她看向獵人:“你說公主死了?”
“是的。”獵人沉痛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節哀。”
女巫離開皇宮,到了村莊,信息閉塞,一無所知,作為村莊原住民的獵人先生卻能知道這么多,是還和外界有什么聯系嗎?
牧洛璃記得后面自己的劇情,她自己的活動范圍到劇本結束都沒有走出這個小村莊,還不如回總部復命的警察先生跑得遠,更沒見那兩位公主出場,這“誓死效忠”,效忠的怕也只是心里的一個影子吧。
本質上竟和高喊著“雅格塔薇神女保佑”的村民沒什么區別。
牧洛璃腦袋一痛,短暫地從游戲狀態中抽離出來了。
——這一抽,差點沒把牧洛璃的命給抽出來,她幾乎已經完全沉浸在女巫的角色當中了,女巫的軌跡不自覺地變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這樣猛地抽離出來,就好像一個人在向她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抽筋剝皮之感,不外乎此。
聽著獵人口中的“眾人皆醉我獨醒”,牧洛璃越發痛苦,努力將本我與女巫角色抽離開來,游戲中的女巫何嘗不是醉了的那個,苦守著對王朝的忠心,在偏遠的地方抱著那一線不切實際的幻想。
牧洛璃忽然心有所悟,向前翻了幾頁個人材料,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獵人,又摁了摁太陽穴的位置。
獵人先生——牧洛璃指的是這個玩家——他好像是故意這么說的。
游戲中的“公主”死了嗎?
牧洛璃不知道,但獵人一口咬定“公主死了”,卻誤打誤撞地幫牧洛璃從游戲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了。
盡管這真的很痛苦,牧洛璃直感覺自己腦門都要炸了。
游戲過去大半,情緒沖起的波瀾此起彼伏,先是警察為了正義激動了一陣,接著小麗因為母親的死和信仰的崩塌而崩潰,修女多番考量之下,強忍心中的思緒做出了轉讓身份卡的決定,用生命完成了對這個游戲的獻祭。
村民小麗成為新的修女,她的后背挺得筆直。
牧洛璃心里有點打鼓,這個游戲不用挪動,修女也沒有死成血肉模糊的一團,但這隱藏在劇本中的精神控制,比什么都可怕。
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陷進這個身份里了。
獵人幾句提點,牧洛璃有點明白自己游戲里的身份定位了,這不是一個出身就站得很高的優秀女巫,恰恰相反,這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可憐。
這一點在身份介紹的一開始就有所表現,即這個女巫誓死效忠的是兩位公主,而這兩位公主,不管是從競爭王位繼承權的個人層面,還是各自代表兩位母親的家庭層面,更近一步的分別代表女巫和教廷的兩個陣營的層面,她們都是天然對立的。
兩位公主本人又是從小分開養的,彼此之間關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說同時效忠兩個人,就跟一個人類同時發自內心地崇拜天使與惡魔兩方一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身份卡顯示的這個身份又是女巫,本就應該偏向公主,至于效忠兩人,比起事實,這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兩個公主都不要我”絕對要比“我在兩個公主之間為難而選擇離開”更現實一些,更有那么點現實依據。
牧洛璃在獵人“眾人皆醉”的提醒中幡然醒悟,這張身份卡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自欺欺人的謊言,平庸的女巫不受待見,被迫離開皇宮,遠遠地看過公主幾眼,便能到處宣揚“我曾與公主共同學習”,她甚至沒能弄明白公主是何時死去的。
可某種自尊心催使她無法接受現實中平庸的自己,于是選擇了離開,離開那讓她郁郁不得志的皇宮——盡管她不得志的原因是自己沒什么才華。
自己趁機成為了這個村莊新的精神領袖。
而她卻是那么的怯懦,她甚至不敢把自己當成新的神女去告訴村民們,而是只能借以“王朝公主”之名,稱自己是“代行公主之事的人”,與教廷要借助雅格塔薇神女去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虛無縹緲,堪稱可笑。
獵人一語驚醒夢中人,牧洛璃忽然意識到了這個身份的可笑,但她還要假裝合理,假裝這就是真的,這就是事實。
腦袋中的念頭起起伏伏,最后才冒上來那個關鍵問題,獵人先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