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微風入夢
陸觀南穿過漫漫沙漠進入酒肆,酒肆牌匾上寫著“風沙酒肆”四個字。
她直上閣樓,剛坐下,桌上莫名出現一個錦盒,打開是一把精美的長劍,劍上刻著“百石”二字。
百石?劍上刻的百石是呂將軍嗎?
學堂史書老師教過亡國將軍呂百石的故事。
淮關戰役,亡國將軍,呂百石。
燕朝百姓早已逃散的城池,空蕩蕩的街巷回響著零星的廝殺聲。
呂百石帶著最后十幾個死士退守宮城,滿城都是積雪和尸體。
“皇都已經淪陷,我們現在死守有什么意義?”有將士在暗處嗚咽:“將軍,新帝莫鳴珂說了,只要開城投降,保咱們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
呂百石猛地轉身,火把照亮他臉上縱橫的血痕,他的聲音突然哽咽,“國破家亡,我呂百石若茍活,九泉之下有何顏面見先帝?”
子夜時分,新朝軍隊攻破宮門。
此時只剩呂百石一人,一城一人,悲壯且蒼涼。
火光中,莫鳴珂提著滴血的長槍走來,他言道,“呂將軍,我敬你是英雄,若是降,我放你一條生路。”
呂百石已抽出長劍,劍鋒映著他最后的笑容:“我呂百石的脊梁,只可斷在故土,這里就是我的歸處!”
鮮血濺上蟠龍柱的瞬間,遠處傳來晨鐘。
呂百石死時,已是亡國第七日,也是他苦守一城七日未降。
可是如今距離燕朝失守,已經過了兩個朝代了,武朝滅燕,政權更迭,如今武朝勢力已亡,國家分裂,重新又有新六國。
史書上歷史最多追溯到兩朝,當代人習慣稱武朝為舊朝,稱燕朝為前朝。燕朝分南燕和北燕,南燕北燕共計延續近八十年,而后舊朝暴政分崩離析很快,短短二十年左右,武朝就分割成了三國五城。
陸觀南抱著呂百石的長劍尋找主人,見樓下為首的男子背影似曾熟悉。
墨色大氅被夜風卷起半幅,他身披鎧甲負手而立,脊背挺直若青松負雪,肩胛骨在衣料下勾勒出流暢的孤線,腰間玉墜隨呼吸輕晃,碎成一片泠泠清光。
那人轉過身,竟是之前見過的白衣江湖客。
“怎么是你!”陸觀南大驚,心中竟升起一絲慶幸,她終于有機會問出了一直想知道的話。
“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戰死沙場的將軍,不配擁有名字。”
少年清越的嗓音穿過厚重歷史,令她心中一顫。
“你是將軍呂百石?”
“武軍過境,淮關戰役,我未能守住,害得燕帝丟了江山。”
雝鳴三兩聲,琴聲入夢間。
還沒來得及想畫像人如夢。
陣陣琴聲傳來,陸觀南瞬間清醒了一半。
夢境和現實相接,有些怪誕。
這琴聲名叫《金戈喚》,是燕亡國后,北燕歌女歌頌將軍燕百石的曲子,如今在新國是廣為流傳的亡國曲。
外面天還沒亮,她現在已睡意全無,閉上眼睛可以聽到周遭所有聲音。
從陸若澄寢宮傳來的琴聲,門外小廝的閑言碎語,還有兩次進房關窗的應黎……
陸觀南靈活地翻窗出去,睡不著就想在院中走走,晚風添幾分涼意。
她和陸若澄的寢宮后院只有一墻一樹之隔,在院中能將婉樂宮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琴聲戛然而止。
陸若澄聲音:“我既是寄人籬下,應當有自知之明?!?/p>
“二小姐,您是知道的?!睉虊旱吐曇簦懊魅张熘斜揪蜔o人是您的對手,族中姊妹自是不會撥了您的風頭,大小姐甚無長處更不值一提,您又何必糟蹋身子?!?/p>
陸若澄抬頭未語,許久,輕嘆一聲,“陸觀南,我永遠比不過的。”
陸觀南心中疑惑,可我什么都未與你搶過,又何來攀比一詞。
夜漏將盡時,她又爬回床上,恍恍惚惚仿佛又睡了一個回籠覺。
夢中畫中人褪去將軍鎧甲,穿上了初見時的白衣。
直到應黎在門面焦急地喊著自己名字,才頓然清醒。
“公主快醒醒,今日是國公爺的生辰宴?!?/p>
她猛地坐起身,被褥間殘留的暖意還未散盡。沒想到一覺竟又睡過了頭。
不好,今日是爺爺壽宴,去年就因為遲到惹得眾人不愉快。
她匆忙披上外衣,步伐倉促跟上應黎,發簪上流蘇撥弄得頻頻作響。
桂芳宮的前殿雕花門半掩著,透過門縫,她看見族中女眷們端坐在錦緞繡墩上。母親身著一襲海棠紅妝花緞裙,發髻上金絲銜珠,手腕上清綠翡翠折射著琉璃燈的光暈,與文孝國公夫人談笑間,指尖輕叩茶盞的韻律操持著整個宴席的節奏。
妹妹陸若澄站在她身后半步,月白色衣裙襯得她如新雪初霽,低眉垂目的姿態恰似觀音座前斂翅的仙鶴。那些得體、端莊、賢良的影子仿佛天生就刻在她們骨血里,
陸觀南感覺自己與整個大殿的女眷都格格不入,連呼吸都帶著莽撞的塵土氣。
自己糾結地攥著衣角站在門邊,繡鞋在青磚地上來回蹭著。
里面皆是長輩,母親未喚我,直接跨門進去,會不會有些失禮節?
正躊躇間,堂妹陸曦提著裙裾小跑而來。她生得杏眼桃腮,鬢邊簪著絨花,像枝頭初綻的玉蘭。
“堂姐怎的站在這兒?快隨我來!”不由分說挽著陸觀南的手腕便走。陸觀南被她帶著穿過游廊。自己是在學堂里見過的堂妹,她是陸若澄的閨中好友。
陸曦直接拉著陸觀南到了桂芳宮外的后花園,后花園的芍藥開得正艷,花叢間設著幾案,坐著些未入內殿的女眷。
“堂妹妹為何帶我來這?!?/p>
“姊妹們都在這兒,前殿顯得拘謹,在這兒反倒好親近些?!?/p>
陸觀南身邊的應黎輕戳她衣角:“這些人我們都不認識,要不我們還是去找王妃娘娘吧。”
“沒事,來的不都是家族親眷嗎?”
其實她就是不想去內殿,陸曦說的對,氣氛太壓抑。
“怎么晚了?陸悠之還沒來嗎?”大殿內王妃白薇轉身問陸若澄。
“剛才我讓應禾去請姐姐了,想必快到了?!?/p>
“陸觀南還是長姐,每年都這樣不懂規矩?!?/p>
白薇欣慰看向陸若澄,“還好有你在這?!?/p>
陸觀南和陸曦分別后,走近后花園的涼亭,目光卻掃過席間幾位陌生的女眷。
雖然她都不認識,可在座女眷都認識她,大家惶恐地跪在地上,沒想到長公主竟會親臨至此。
“各位姨娘和姊妹們快請起,不必多禮?!?/p>
陸觀南也犯了迷糊,同為陸家族人為何行跪叩大禮。
身后應黎給她小聲介紹,這幾位是長樂郡公的幾位側室夫人。
長樂郡公?那就是陸曦的姨娘們。
二房紅姨擠到公主跟前來,紅姨一襲青螺紋裙,發髻上插著支赤金纏絲海棠步搖,一步一顫,用風情萬種形容也不為過。
“妾身紅娘第一次見長公主,不僅溫雅端莊,更是蕙質蘭心。”
蕙質蘭心?
陸觀南大跌眼鏡,從未有人用“蕙質蘭心”這詞形容過自己,平日里聽到的不都是些恃寵而驕、飛揚跋扈這些詞嗎?
長樂郡公是她的三伯伯陸文博,膝下三女一子,嫡女陸曦,二房育有獨子陸關,三房庶女陸凝兒,還有五房襁褓中的幼女。
這位應該是四娘,去年三伯伯新納的舞女紅娘,她實屬是個風塵美人。
紅娘話音剛落,另一位豐滿白暫的婦人端著茶盞款款而來,一身褐色擺裙,擺曳地三尺有余,行走時需以指尖輕提方能邁步,羅緞垂墜間露出繡著纏枝紋樣的鞋尖,寬幅的裙幅在風里晃出細碎漣漪,雖有垂楊拂水之姿。
“妾身有禮,我是長樂郡公的五房?!?/p>
五姨娘將茶遞給陸觀南,雙手放在身體兩側或身前,微微低頭,行屈膝禮。
“公主金安!”
陸觀南聽丫鬟應白小聲補充道:“她是長樂郡公第五妾室,近日為長樂郡公誕下一女,備受郡公偏愛,年長得喜,視若珍寶。。”
陸觀南被姨娘們夸得天花亂墜,應付起來很頭疼,只得向三伯伯的姨娘們微笑頷首。
她偶然瞧見角落還有一位穿著樸素的婦人,遲遲未上前。
陸觀南視線和婦人相對,婦人拉著身后女兒惶恐跪地,雙手伏地,頭部也低至接近地面,“妾是郡公爺的三房,是陸凝兒的母親。”
面前這位正是陸文博的三房,身后跪著的是女兒陸凝兒。
“三姨娘怎么稱呼?”陸觀南淡淡道。
何氏愣了愣,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公主竟問我的姓氏。
低頭答道:“妾身是清遠何氏?!?/p>
“見過何姨娘?!?/p>
何氏和陸凝兒聽聞面色惶恐,“怎敢擔得上公主喚我姨娘二字,直稱三房妾室即可?!?/p>
陸觀南沒當回事道:“無妨,都是親姨娘,親姊妹。”
陸觀南將何氏扶起來,便朝后面望去,目光打量著陸凝兒,她仍是印象中的瘦骨嶙峋,脖頸細如柴梗,五官清秀,臉頰略失血色。
她一襲紫色襦裙裹于身側,裙腰以同色緞帶輕系,上襦收束出纖細腰肢,綾羅在膝頭堆出柔婉弧度,卻因剪裁失度而難掩不合身的窘迫。
陸凝兒,這名字她并不陌生,她們是學堂的同窗,陸凝兒的家事也略有耳聞,在郡公府她不受待見,畢竟上有父親嬌慣的姐姐、重視的弟弟,還有年長郡公來之不易的小女兒,陸凝兒身份可見低微程度。
自己還聽說陸凝兒進學堂也是虧她母親苦苦哀求得來,上下學堂甚至沒有與弟妹同乘馬車的資格,一年四季身上的舊襖從黛青色退成淺綠,想必生活常常銀兩克扣,處境艱難。
陸觀南有些同情,本想說點什么寬慰的話。奈何自己囂張跋扈慣了,哪里會安慰別人,憋了半天也沒說出口。
她撓撓頭,二話沒說將頭上的流蘇發釵取下,插在陸凝兒盤好的高髻上。
“送你了?!?/p>
這般親昵的動作讓凝兒有些不適,她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想往后退。
“不可不可,凝兒怎敢收公主的禮?!?/p>
陸觀南又拔下凝兒的素釵,是木頭刻的一只大雁。
“我看上姐姐這簪子了,我和你交換,這叫禮尚往來?!?/p>
旁邊的姨娘們都瞠目結舌,她們萬萬沒想到這鄉下來的女人竟入了公主的眼。
“謝公主恩典?!焙我棠锖完懩齼洪L跪不起。
也是這一次,陸凝兒改變了一直以來的看法,她覺得陸觀南不似學堂中傳言般囂張跋扈,她骨子里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陸凝兒低下頭笑出來聲,何氏問她在笑什么?
“沒什么,我剛看見腳邊有一只黃犢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