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頭老黃牛，主人名叫牛郎。
現在主人正趴在灌木叢后，指使我去偷在河里洗澡的那位姑娘的衣服。
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1
娘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妖怪啊，要懂得知恩圖報。”
于是我從牛頭洞出發，爬山涉水了一年，終于在牛頭莊找到了恩人。
我還是頭小牛崽時，不幸中了獵人的陷阱。
奄奄一息時，是個叫牛大壯的男人救了我。
牛大壯放下手里的柴刀，嘆了口氣：
“你這小家伙居然還會哭？哎，看你是個有靈性的，我今天就放過你吧。”
我娘常說我腦子笨，腦筋從來不會轉彎。
所以我在路上才耽擱了這么久。
所以我到牛家莊的時候，恩人剛剛撒手人寰。
所以我決定報恩給他的后代。
恩人有個獨苗，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名叫牛郎。
我是在賭場外找到的牛郎。
牛郎剛被兩個壯漢拽著領口丟出了賭場。
不消問，我就知道這是恩人的兒子。
因為牛郎長得和恩人有八分相似。
但牛郎不像恩人，會豪邁灑脫地大笑，一雙眼睛旁笑得凈是褶子。
牛郎偏頭吐出一口血沫，濃密的長眉擰作一團，惡狠狠地說：
“不就是欠了二兩銀子沒還嗎？”
“老子要不是今天手氣不好，輪得著你們在我面前耍威風？”
“呸！一群勢利眼！”
他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一瘸一拐地走了。
2
牛郎大抵是很窮的。
恩人去世后，他就住在表哥嫂家。
我聽見他嫂嫂問他：
“牛郎啊，咱家的牛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牛郎一愣，眼珠子亂瞟，十分不自在的樣子。
嫂嫂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把牛賣了，拿錢又去賭了？”
牛郎先前還有些心虛，見壞事被戳破，反而理直氣壯了起來：
“我這還不是想贏錢？”
“我去賭是為了誰？還不是想讓哥和你能輕松些？”
……
之后牛郎和表哥嫂大吵一架。
一氣之下他就從表哥嫂家搬了出來。
嫂嫂從床頭木板底下摸出一個褪了色的，癟癟的布袋子，拿了十個銅板出來。
牛郎接過銅板，收拾好東西，就罵罵咧咧地出門了。
有鄉鄰見他背著包袱，就問他：
“牛郎啊，你這大包小包的，是要去哪啊？”
牛郎抹了把臉，說：
“我嫂嫂把我趕出來了。”
鄉鄰捋了捋胡子，皺眉道：「你嫂嫂不是這樣的人啊。」
牛郎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還不是心疼我住在她家花她那三瓜兩棗？”
“呸——”
“大伯，這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想了想，化作原型，在牛郎每日必經的路上等他。
果然，一天下午，叫我等到了牛郎。
他見我被拴在樹上，左顧右盼，見沒有人，就將我牽走了。
嫂嫂的話還是起了點作用。
這次牛郎沒有急著把我賣掉。
他牽著我去耕地，自己叼根狗尾巴草坐在田邊。
坐著坐著，就坐不住了，背著手跑到附近閑逛去了。
等他回來時，我已經把田地耕得十分漂亮。
牛郎很高興，摸了摸我的頭：
“好牛，真是頭好牛，老子這次真是撿到寶了。”
3
和所有年輕小伙子一樣。
晚上吃過飯后，牛郎仰著頭看星空，開始想娶媳婦兒的事情。
他把我當成了唯一可以說話的人。
“哎，也不知道我啥時候能娶上媳婦……”
也許是晚風太舒服，讓我以為自己回到了牛頭洞。
我下意識地回他：
“東邊的小娟不是挺喜歡你嗎？”
“嘁——她那一臉麻子，活脫脫一個丑八怪，送我我都不要……”
“等等，老牛，你會說話啊？！”
牛郎被我驚地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打量我。
無奈之下，我向他坦白了報恩的事情。
牛郎這才放松下來。
之后，牛郎總愛找我聊天。
“現在的女人真是勢利，想娶她們還要彩禮，老子哪來的這么多銀子？”
“什么？你說住溪邊的小芬不錯？算了吧，上次和她出去吃飯，張口就要點碗三文錢一碗的面，這樣的拜金女我怎么敢娶？”
“張員外家的小慧是挺好，可她爹竟然說我這種男人沒出息，死活不讓小慧再跟我來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媽的張員外就等著吧，等老子以后出人頭地，叫他們后悔！”
4
春去秋來，牛郎最終還是沒討上媳婦。
可事情在一天晚上迎來了轉機。
那天晚上，牛郎牽著我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突然，傳來了一陣歌聲。
那歌聲婉轉悠長，曲調歡快。
聽上去似乎唱歌的人心情不錯。
莫名的，我覺得這歌聲很是耳熟。
牛郎很激動，他拽了拽繩子：
“走，我們過去看看！”
我們順著歌聲來到一處河邊。
隔著灌木叢，可以看到河里有個女子。
她泡在水里，月光將她的皮膚映照得仿佛透明一般。
她抬起一只手臂，水流順勢潺潺而下。
轉過身的時候，牛郎的呼吸都靜止了。
這不怪他。
因為這女子比小娟小芬小慧加起來都漂亮。
回去牛郎就害上了相思病。
看著牛郎短短幾天就瘦了一圈，我忍不住開口提醒：
“放棄吧，你跟她不會有結果的。”
牛郎卻抓住了關鍵詞：
“你怎么知道？你認識她？！”
我為什么說牛郎和她沒有結果呢？
因為在河里洗澡那女子叫織女，是個仙女。
作為王母最小的女兒，織女每天的任務就是在天上編織各種色彩各異、美輪美奐的晚霞。
仙凡戀向來是不被允許的，要不話本里哪來那么多凄美的故事？
可牛郎卻不打算放棄，他開始對我死纏爛打：
“仙女又如何？我這么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怎么就配不上了？”
“我怎么樣才能娶她回家？你就告訴我吧。”
“我現在別的女人都看不上了，娶不到她我也不想活了。”
“死牛！你不是說來報恩的嗎？你就是這么報恩的？”
……
嘆了口氣，我只好將辦法告訴牛郎。
5
又是一個月圓夜。
牛郎早早地牽著我來到河邊等候。
織女果然又來了。
晶瑩的水珠跳躍在她身旁，她絲毫沒有發現我們的存在。
岸邊一套月光藍的流仙裙，正泛著瑩瑩冷光。
牛郎推我：
“快去，把她的衣服偷過來。”
“不是你說的嗎？偷了她的衣服，她就回不去了。”
“磨蹭什么？你就是這么報恩的嗎？”
“……”
我只好偷偷將衣服叼走。
聲音驚動了織女。
“誰？！”
織女快速轉過身，眼珠轉動，像只警覺的小獸。
牛郎深吸一口氣，從灌木叢后走了出來。
月光照耀到牛郎臉的那一刻，織女緊蹙著的眉頭松開了：
“你……”
她清澈的瞳仁倒映出牛郎的面孔。
不斜著眼罵人的牛郎其實是十分英俊的，他有些局促地咧嘴笑著。
這樣看來，他和恩人更像了，連眼角那細小的褶都如出一轍。
織女定定地看了他一會。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四處張望著：“我的衣服呢？”
牛郎罕見地結結巴巴：“姑娘，你，你莫要慌，丟了什么？我，我可以幫你。”
織女的臉有些紅：“你先幫我尋套衣物來。”
6
當然了，最后織女的流仙裙沒有找到，她跟著牛郎回了家。
織女是個很活潑的女子，她喜歡跟著牛郎在鎮上閑逛，拽著牛郎問東問西。
相較下，牛郎竟也顯得有幾分憨厚。
織女在天上織晚霞，在人間便開始織布。
織出的花紋色彩鮮明，樣式華麗，叫人過目不忘。
“老牛，快幫我看看，這個花紋好看嗎？”
“好看。”
織女一聽，表情很雀躍，她抱著布匹轉了一圈：
“老牛，你不會說謊，你說好看那便一定好看。”
我不解：“你是為牛郎織的，為何不直接問他？”
織女歡喜的表情褪去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誰說我是給他織的了！”
織女輕哼一聲，臉紅得像是天邊的晚霞。
我沒忍住多看了她一眼。
因為織女留在人間，如今的天上再也沒有晚霞了。
娘從前老說我笨，主人也時常“笨牛笨牛”地喚我。
我想我可能真是有些笨的。
因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織女分明說不是為牛郎織的布，可卻在牛郎回來時，將布扔給牛郎，頭也不抬地說：
“喏，今天織布織多了，這匹就送給你吧。”
織女好像并不急著回到天界，她甚至沒去找失蹤的流仙裙。
她喜歡托著臉坐在茅屋前，哼著歌等牛郎。
見到牛郎的那刻，她眼中的光輝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亮。
終于，在一個沒有星星的黑夜，織女答應嫁給牛郎。
7
他們剛成親的那段日子，牛郎像是轉了性子。
每天天不亮便牽著我往田地里跑。
“牛郎，最近很勤快啊。”
“那必須啊，家里現在兩口人吃飯呢。”
“你小子有福氣，從哪娶到個這么漂亮的媳婦？快跟叔說說。”
牛郎只擦汗笑笑。
正午，織女過來給牛郎送飯。
織女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因此做出的飯菜模樣寡淡。
吃起來更是湯咸肉淡。
可牛郎一邊吐著雞蛋殼，一邊大口大口往里咽，嘴里嘟囔著：
“我媳婦手藝真好……”
有人看饞了：
“牛郎，你媳婦給你做什么山珍海味呢？這么香，我也嘗嘗唄。”
“不給。”
在織女的捂嘴輕笑中，牛郎捂住碗，像只護食的狗。
7
可平淡的日子沒能維持太久。
耕地后坐在田邊休息的牛郎，聽著周圍人討論自己贏了多少多少錢時。
心又開始癢癢了。
一天，他照往常般牽我來到田地，對我說：
“今天你自己耕地，我去賭場試試手氣。”
我想了想，說：
“你去賭場，織女知道了不會高興的。”
牛郎破天荒地猶豫了，但很快，他對我說：
“她能知道什么叫賭場？”
“再說了，我去賭，還不是為了她？為了咱們這個家？”
說到后面，臉上最后一絲猶豫也不見了。
他不容置喙，留我獨自在地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天，牛郎的手氣大抵是很好的。
他回來時，整個人意氣風發。
牛郎解開布袋，里面是特地給織女挑的衣裳首飾。
天界最不缺的就是各種珍奇珠寶。
但織女看著布袋里的東西，還是笑彎了眼角，像個孩童。
牛郎嘗到了甜頭，賭場也去得更頻繁了。
手氣好時，他會帶回一些小物件。
其實，織女看到這些物件時甚至沒有見到牛郎來得欣喜。
我都看出來了。
但是牛郎好像看不出來，他并沒有減少去賭場的次數。
我想，可能牛郎比我還笨。
8
俗話說，久賭必輸。
而牛郎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驗證這點。
我在田里耕地時，聽見鄉鄰聊天。
他們說牛郎在賭場賭紅了眼。
到后面，下的注一注比一注大。
直到賭場老板拿著記賬本找牛郎討賬時，他這才如夢初醒。
“我看這小子這下只能當褲子去了。”
“你這話說的，我看啊，他就是當了褲子也還不起哦。”
“就是可惜他家那如花似玉的小媳婦了。”
“誰說不是呢，可惜，可惜啊。”
我嚼著鮮嫩的青草，只覺得寡淡無味起來。
此時的織女還被蒙在鼓里。
我回到家時，她剛織好一匹布，要向我展示：
“今天隔壁的張大娘夸我的布織得好，說要用銀子跟我換呢……”
砰——
門被踹開了。
聲響打斷了織女。
門口是幾個面目兇狠的壯漢。
9
為首的人尖嘴猴腮。
這人我認識，是鎮上賭莊的老板，人稱杜老板。
杜老板的三角眼在狹小的屋里掃了一圈：
“牛郎呢？”
我擋在織女面前。
織女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她皺著眉毛不解地問：
“牛郎出門掙錢去了，還沒有回來，你找他何事？”
織女不知道去賭場意味著什么，因為牛郎通常只說自己掙錢去了。
“掙錢？”
杜老板像是聽到了笑話，哈哈大笑起來，他托腮不懷好意地打量織女：
“牛郎是個窩囊廢，娶的媳婦倒是天姿國色，不如這樣，小娘子，你別跟他了，跟我，我保證不會虧待你。”
織女的臉漲得通紅。
她是仙女，又是王母最疼愛的小女兒，從來沒有人敢這般輕薄于她。
因此又氣又惱。
我憤憤噴著氣，用尖銳的牛角把杜老板頂出了門外。
他的手下想出手教訓我，被我一同頂了出去。
杜老板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著。
手下顧不得傷，連忙將他扶了起來。
杜老板手里捏著欠條，怒聲道：
“我告訴你，叫你家相公早些把錢還了，不然，就叫他拿你抵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