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她不記得,記得混亂,有些又清楚深刻,比如單二姨跟她說的。
她伸出五個手指頭齊成一撮:“還有五天。”
廣慧沒聽清:“什么?”
霍娟:“什么五天?”
“你看嘛又來了。”仝爸搖著頭手插口袋轉到病房外面去:“她這個大腦已經。”
護工跟姑嫂解釋:“她說她還有五天回去,你那個二姨半夜來跟她講的,說她還有五天就可以回去了,她要回去過年,還有五天就過年了。”
單二姨家在醫院后面的小區里,醫院晚上保安放松些,她晚上吃了飯時常來病房坐會兒,看看單媽。
護工:“她不聽話,要拽管子要回去,她講她沒有病不要在這里住要回去,你二姨就跟她說還在這里住五天,住五天她就回去了,你看嘛,她記住了,一會兒她又掰指頭數一會兒又掰指頭數,馬上還有五天就過年了,她要回去過年。”
可年已經過罷半個多月了。
第三天上午廣慧母女沒來,仝君帶邢星在走廊里看動畫片,仝爸因為霍娟在,一個人晃到外面去轉轉,護工一面給單媽擦完了身體兌米糊給她喝,一面與隔壁床家屬呱單說家常,單媽先還耐得住跟霍娟說話,慢慢又開始拽管子要爬起來。
霍娟阻止她:“你要起來干嘛,你這身上都是管子你怎么起來?你說你要起來干嘛,你講我給你搞,你要起來干嘛。”
她總是一陣清醒又一陣糊涂:“哎呀我要起來。”
霍娟:“你要起來干嘛,你現在這不是生病沒辦法嘛,不要著急。”
單媽:“哎呀。”
她現在的脾氣總是說來就來,突如其然的,見始終睜不開霍娟的桎梏,臉色一下就惱火起來,人重重往枕頭上倒一陣,又來拽繩子,繩子拽不開,更生氣,嘴里開始哎呀啊喲的叫喊。
“讓我起來啊——起來,我起來,我要起來呀哎呀!哎呀真是!鬼先人些!”
霍娟從沒見過她這樣胡攪蠻纏的孩子氣的犯渾樣,一時被鎮住,就這一下,很快被她把手里的繩子拽過去,她一面解繩子一面起身抬腳要往地上下,正巧護工端著碗進來了,護工一見,飛快放了碗就來按她,一面大聲說話:“喊你不要下去不能下去你又下來做什么,你又拽這個繩子,你你不聽話我怎么不拴你呢,你看看你這里管子弄掉了沒有?讓你不要起來就這樣睡著。”
“我要解手。”單媽只能著急忙慌又無可奈何的說出來。
護工:“你要解手?你要解手你解呀,我下面給你準備好的,你就在床上解呀,讓你不要下床呀,你現在哪里有力氣下床嘛!”
單媽:“哎呀我要到廁所去。”
“你到廁所去干嘛,你不能下地呀!你要解手你解就是,我曉得你要解手,你恁多天沒有大便肯定要解手呀,我給你墊好的你解就是了,你就在床上拉呀。”
單媽:“哎呀我要解手呀!”
“那你現在沒辦法的嘛,你身體條件在這里沒辦法呀對不對,不能起來,好生生的我會不讓你起來嗎,我還巴不得你能自己起來上廁所呢,喏你姑娘也在這里,哪個會無緣無故欺負你廁所都不讓你上了。”
護工年齡不小了,手腳也并不麻利,她說著話,手里一刻沒歇,她叫霍娟幫忙把被子撩起來褲子褪下來,在已經墊了舊墊子的床單上又鋪開一張大墊子:“好了你現在解嘛,都給你弄好了你想怎么解就怎么解,也不怕你腌臜。”
她跟霍娟說:“幾天沒解大的了,昨晚上她就翻來覆去要爬起來上廁所,要自己起來上,你媽媽她還是不好意思,性格要強。”
護工:“這個有什么呢,那你生病了沒辦法呀,我們是要掙這個錢沒辦法,不然哪個想來弄這些,你也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那這些人怎么弄呢。好你解吧,你還要吃嗎?哦已經冷咯,吃不成咯,我重新去給你兌點熱水。”
霍娟正無措的指望著她,一直煩躁焦急的單媽突然呻吟一下,半掩著的床單里傳來了噗嗤噗嗤的排泄聲,稀稀拉拉帶著氣泡的黃色臟物不斷從下身流淌出來,上面幾張用過的舊墊子很快被污染,幸好還有張大的,但身體氣多,被子床單和身體上都有了黃色濕印。
霍娟只看一眼就飛快掠開去,可那畫面已經印刻進腦子里,兩層口罩也遮不住的濃烈氣味順著病房里空調的風爬了她滿身,拎著兩個被子拐角的手上像已經濺到了,她的眼睛看著白色床單上泛黃的印記,但實際什么也沒看到。
“這回要拉好大一堆了,好多天沒解了呢。”護工一面說,手在各個邊角拽拽謹防泄露出去,她的反應也是毫不掩飾的搖頭不耐:“做這個工作沒得辦法,所以就希望我們老了病了能一下就死掉,兒女,即使兒女也不喜歡的,自己的兒女他們也不見得肯來摸這些,腌臜,但是病了沒辦法。”
余光里單媽攢勁的表情還在繼續,霍娟感到慚愧而無力,這種時候自己竟然也像個外人想著嫌棄,她幫忙扶著,牽著,拽著,但眼睛始終不敢正視。
老人惹人嫌,小娃招人愛。
她忽然想到了邢星和邢月,姊妹兩個人從小到大的尿不濕都是她換的,雖說現在都是尿不濕不用洗尿布,可孩子小,難免兜不住一瀉千里,有時候你這里剛摘了尿布洗完屁屁,還在手里她又開始了,手上腿上衣服上地上……
老一輩說娃娃粑粑不臭,那是沒吃五谷前,搭輔食開始粑粑也是臭的不能呼吸,干的稀的黑的黃的,有說親媽聞不見自己娃娃粑粑臭,瞎扯,哪個粑粑不臭,神奇在于自己娃娃的粑粑什么味道形狀都能下得去手,而以外的,即使親媽還是難以忍受。
邢星都這么大了還偶爾玩的忘了頭,還會來不及往洗手間跑,匆匆忙忙就拉褲子里,她生氣不理她,小東西就張著雙腿一拐一拐跟在自己后頭口不能言似的急的直哼……
可她終歸是小孩子,眉頭一皺嘴巴一撇模樣就可憐巴巴的不得了,連哭都哭的心無旁騖理直氣壯。上了年紀大人卻無法,她們一面羞憤難擋,一面心虛怯懦。
這又叫她想起從前的單外婆來,外婆病逝于直腸癌,除了離開前的大半年臥床,能行動自理的后面幾年也時有大小便來不及而腌臜下身的時候,那時的單媽是什么樣的?她從知道外婆拉在身上就開始責怪,從外婆在洗手間脫褲子開始干嘔,霍娟進去幫忙沖洗她在門外數落,外婆洗好出來她搭手穿衣物,一面拽,一面沉著臉不說話。那時的外婆面上也是她現在這個樣子,終于能排出來而解脫,在子女面前出丑添亂而羞愧,對自己連這點生理小事都控制不住而氣悶又無可奈何。
不知道自己老了又是如何,她的女兒們假如碰到這種情況,會不會也這樣屏住呼吸不敢大喘氣,眼睛看著,心里卻不停的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