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爸：“你看嘛天天在這里吵，天天吼要回去要出院，天天問你們回來沒有要回家過年要炸圓子蒸燒白，天天就在這里鬧，搞得人真是！”

醫院一連躺了近一個月，單媽身體恢復的怎么樣不清楚，但要出院回家的強烈訴求卻霍娟隔著老遠的屏幕也聽到了動靜，每次接視頻仝爸總是喪的無奈：“你看嘛她不聽呀，光想出院，光喊要出院，這個怎么弄嘛，她現在就像那小娃一樣隨你講什么她是丁點兒聽不進去的。”

鏡頭里單媽總是板一張拒絕溝通的臉橫眉怒目的歪在枕頭上，惡狠狠的眼睛有時看視頻：“干嘛？你叫我干嘛？你找我干嘛？”

或者干脆不接電話，有氣無力的把頭扭過去，油鹽不進。

霍娟覺得她跟以前沒兩樣，都無法溝通。

哥哥霍松說：“出院也可以，好的七七八八了，老爸估計巴不得她出院，天天打電話要上班，昨天已經去上了一天班，他們，哎，懶得講，慌著上班。我也問了醫生，醫生的意思也是差不多可以出院了，現在就是回家休養，然后好像說后面過幾個月再來補顱骨啊？還要再動一個手術。”

霍松：“主要現在還有個問題，我們現在醫院的錢不是司機在給嘛，他不是就一個交強險，道路基金那邊在墊付嘛，然后這段時間沒看到他人了，然后這兩天有個律師還天天在跟我聯系，說媽那個事情，讓我們走法律程序起訴他。哎，搞的我。

司機那邊說他沒錢，說他就一個面包車，現在車賣了付的醫藥費，我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醫院里除了醫生護士護工，還有一大波整日游走在病房內外的推銷人員。

“你們就放放心心的把這個交給我，我們就是專門來幫你們的，我們事務所主要就是負責給像你們這樣的車禍過后司機耍賴扯皮不肯承擔責任的來解決問題的。我們跟這里所有醫生護士都熟悉的很，以后你病人什么情況，啥時候來復查，或者需要什么材料證明，我們都可以直接跟醫生說一聲讓他來幫你搞定。

你看嘛我剛剛還在那邊簽了合同，他也是像單姐姐你們這樣的也是人家撞的他結果對方不拿錢，因為你們不懂不了解嘛所以就很容易吃虧，你們不知道怎么去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不懂這些，你把這個交給我，這所有一切都我來處理，你們就不要操心的。包括現在出院了，以后有什么費用產生了，反正只要是有事情有困難的，全部都由我來跟你們解決處理，你們一點是不要操心的，我們全權給你們包辦了，你總之拿一個懂的人去說話，跟你一個啥也不懂的人去弄要簡單的多吧，我們專門就是辦理這些的經驗豐富呢。”

面對對方滔滔不絕夸夸其談，仝爸在標點符號都找不到的間隙里轉過身小聲嘀咕：“我們這輩子都是老實人，我也不想為難哪個，他只要大差不差的，合合適適的，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耍渾的人。”

“當然了這個肯定的了誰都不是刻意想為難誰，大哥我看你也是老實人，我們也不要別樣，但是畢竟單大姐她現在車禍事實在這里明擺著，回去傷還要養你還有個家要照顧，我們也沒說就告他要讓他坐牢叫他賠多少錢那些，我們反正拿我們該拿的嘛，你畢竟后期大姐她還要治療還要動手術等其他開銷產生的嘛，而且你像挨著大腦這種手術假如萬一沒動好呢，有個什么，當然大家肯定都是不希望有的，但是就是說后遺癥這塊，后面的后續這塊，我們還是應該保留我們自己合理合法的，拿我們該拿的。”

“就說如果我們商量得攏，那肯定更好了，省得扯皮大家都耽誤事，你像你小孩還在念書，大的都成家了嫁出去了，大哥你又還要上班，那你像大姐她一個人在家里，她現在才出院你肯定不能說她馬上就能恢復到跟從前一樣吧，那得有人照顧吧，或者他請人或者他給錢請人。而且姐姐先前還上班現在班也不能上了，大家都不容易都想多掙點錢結果出了這事以后要有個保障吧，那么你跟對方商量，具體商量出什么結果，該賠你多少，怎么賠，有哪些費用，這些，就說不管打官司也好跟對方協商也行，你就通通可以全權委托我們來出面給你們解決，你們就不需要操心了，啥不懂的……”

從單媽和仝爸那兒看，出院已經迫在眉睫，但要不要走法律程序一家人遲遲落不到準。

霍松的意思是：“她大不了就是要代理費，想來喝點血，如果全都由她來搞定，那給她就給她了，一個你畢竟不懂，像她說的該賠多少該怎么賠，后面還有媽媽手術和后遺癥那些也要考慮，二來萬一司機扯皮的話，你哪個來跑這個腳板呢，你離得遠回來不方便，我又上班，老爸他，哎他，我懶得說他，一天只著急他要上班，這里都沒解決好我不知道他怎么去上班。”

仝爸的意思則認為：“他就一個人，單身光棍，家里屁大個屋分錢沒有，你去告他吧，你去告他有沒有用嘛，沒有錢！他愿意商量就商量算了，醫藥費他撿了，后面還有啥治療他來拿錢，反正我們不要他多的，又不是黑良心圖他什么，這誰愿意碰上這樣的事呢。

你媽這輩子是就這樣了，我看她下半輩子也做不了什么事了，生活能自理都不錯了，你兩兄妹多照顧照顧，或者接你們那邊去，我上班哪有時間照顧她。我一天，仝君我都沒時間管，你媽出事那么久仝君一直他自己在弄，每個禮拜學校回來光在樓上蹲著作業做沒做我也不曉得他，還恁小，將上初中。”

霍娟也同意霍松的意思，主要自身不懂，至少能有個懂這方面情況的，也不是一定要賠多少，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在合理合法內，拿她該她的，得她該得的，不貪也不虧。

這三天兩頭爭執不休遲遲不能定音的電話信息轟炸里還有另外一道響亮的聲音，單二姨有一天晚上打電話來，霍娟的笑臉還沒擺好，對方已經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你媽這個事情你們到底是怎么解決的，就這么一直拖著嗎？你媽這里病還沒好身體還沒恢復你們就開始想錢怎么分想如何來摔擺她！我看著她真是可憐一個人在醫院躺著你們兄妹也不回來看看，那仝友也像百事不知不管不問，昨天我來你媽說她想喝瓶奶想一天了都沒人遞給她！

那些來攬生意的說的好聽，現在給你說陪你多少多少錢給你個什么方案來解決，等你落她手里合同一簽她還巴結你？這些人心眼不曉得多多，我反正醫藥費是他在出他不拿錢老子就不出院大家都一起耗著，你們也不回來看看也不關心她，我看她現在這可憐的……”

霍娟又開始整夜整夜的找不到周公，眼睛困的發紅，腦子渾渾噩噩，往事被翻來覆去的復審，一遍一遍確認，否定，懷疑，推翻，肯定，最后空白，呆滯，凄然。

雖然艱難，但她最終發現也是有的，記憶里單媽對她也有過忍不住噗嗤一下，然后愈發忍不住接連笑聲不斷的，堪稱和藹可親的笑容，那個微不足道，不具任何特殊含義的，但的確對她展現過的笑容。

那是她工作很久后，從很遠的外地回去的一個春日下午，氣溫不冷不熱，淺藍色天空萬里無云。那天難得單媽沒有上班，外婆還沒有病痛臥床能自理行走。霍娟那天一吃完午飯就開始忙碌，她終于給外婆安排上了心心念念的染黑發行動，她們坐在門口的水泥壩子中央，外婆慈眉善目的坐在簡易折疊椅子上，身上圍的耳上戴的都是她精心準備了很久的。外婆那天的緊張開心比害羞不自然更濃，外公也很高興，背著手在邊上轉來轉去的看，可惜他的花發已經稀簌到無法上色。

單媽當時在一旁水槽邊泡衣服洗窗簾，她聽到霍娟說外婆頭上染黑了就可以冒充五六十出去爬山賞花了，不然再過幾年真想晃都晃不動了，要抓緊能蹦跶就好好蹦跶。她不是有四個姑娘四個女婿嘛，一個姑娘女婿陪一個月一年也好過的，反正遠山近水對七十歲以上的老年人都免費，國家給的優待，辛苦一輩子晚年該享福享福。

外公和單媽聞言都樂不可支：“我沒時間你帶他們去吧，幾個姑娘女婿，還有一堆外孫外孫姑娘。”

霍娟那時已經沒那么怕她：“上一輩還在就能越過你們？不是你講的一輩不管二輩事？小時候把你們養大了翅膀硬了現在老了你們不管了？沒聽老一輩說嗎他們那時候條件多可憐，一碗米湯從食堂端回來灑的只剩幾口還給你和小姨分深怕你們餓死了，不曉得感謝？以前怎么對你們的，現在老了沒用了來這樣回報？”

她聽到單媽咳個不停，又說道：“你放心，你現在怎么對你的媽娘老子以后我們就會怎么對你，所以你要做好表率，我們都看著你的，等你以后老了退休了，我還是帶你到處晃蕩好吃好喝的伺候你嘛，保證不會像我小時候你對我那樣兇巴巴，一天到晚板個臉這個也得罪你那個也得罪你，我還是給你好顏色看。”

于是她真仔細在心里計劃了下，等單媽老了她應該也有些閑錢了，她不是一輩子又摳又小氣嘛，那就好吃的帶她吃一吃，沒見過的帶她看一看，她喜歡的給她買一買。

她高興的都順著她吧，反正那時候她已經老了。

沒想到她這么快就老了，也沒想到她忽然一下老成這個樣子。

“她想出院就出院吧，醫生都說她可以出去了，想活動就隨她吧，的確醫院躺太久了好人也躺出問題了。”

那就如她的意吧，不管多少過不去，她從前是認真規劃過等她老了要帶她滿世界自在享福的，是禱告過要做這世上最孝順的子女，讓她成為這世上最有福的母親的，雖然她很清楚自己能拿出去的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