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而發的話語令前塵往事不斷翻涌，那些像刻在骨子里的沉重記憶仿佛關在箱籠里的蜜蜂，時刻準備奔涌。而那些想要放飛的蜜蜂，無論多少年過去，蜇人的針永遠尖銳。

比她大兩歲的哥哥初中念完就輟學出去混了社會，可打工的生活跟想象中的自由相隔十萬八千里，霍娟親眼見過他在齒輪廠滿臉黑漆，在電子廠扛大包被壓的直不起腰，在修車廠被客人罵的差點動手，可這一切他毫無還手余地只剩全盤接受。漸漸的，比起從前在家里總是寡言卻暴躁的他，去了社會的他徹底變成了一顆任人魚肉的野草。眼底無光，茫然，渾噩，隨便，什么事情都變得可有可無，好像一具被抽走了大腦的行尸走肉。

但即便這樣，依然抵擋不了霍娟對外面世界的憧憬與向往，她只覺得那是哥哥自己不夠出息，只覺得那是還離得不夠遠，只覺得自己會比他更厲害。最關鍵的是，他羨慕哥哥有工資可以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更羨慕家長們都把他當成了一個真正的大人。所以高三沒念完，她下期也堅決不去了。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學校附近一家小飯館的服務員，端盤子，霍娟在這里的確體驗到了全所未有的快樂和自由，有700塊的工資，有客人吃不完的菜，有勤勞靈活的手腳被老板夸贊，這和被控制在單媽手下艱難度日相比簡直不要快活的飛起。雖然被客人刁難和老板責罵不可避免，但痛并快樂。只是那快樂太短促太廉價了，當碰到依舊在教室里上課的悠閑路過的老同學，區區700塊，卻有干不完的活兒，這太難熬了，好像她們仍舊璀璨奪目，她已經灰頭土臉。于是她很快不再滿足，離職決心去更遠的地方，掙更大的錢。

當時不知道，這一離開，往后再沒有了回去的路。但當時的她依舊天真并執著，長大就好了，上班就好了，好像只要長大就能愿望都實現，一切都如愿，萬事皆可行。

于是捏著小飯館攢來的一千多塊，她第一時間去了當時被網絡吹爆的云南，永遠四季如春的昆明，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大理麗江，水果應有盡有的西雙版納，能看到天盡頭的玉龍雪山，和如夢如幻的洱海。

她的計劃和幻想是這樣，可現實是剛在昆明下了火車就被順走了錢包，出了車站，全身上下還剩牛仔褲內側口袋里四百塊，一張身份證，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被刀片劃破了的書包。

這是種什么感覺呢，霍娟當時基本沒感覺，她只覺得一千多塊錢而已，沒關系，以后會有更多的，她會掙錢的，會努力的，一切都會有的，盡管有沮喪和傷心，可渾身比衣服更多的是雞血。

那么美景福地暫時都去不了了，只能先找個工作糊口保命，尤其還得要能給提供住處的。也是受電視劇的影響，說一位勤快美麗又善良的小姑娘去一家只有位刁鉆老太太的家里做保姆，最后不僅與雇主處成了親人，還因此與雇主的孫子結緣，相親相愛相守，結局幸福美滿。她希望能有個相互救贖相依為命的親人，也對愛情憧憬渴望，于是當她路過一家閃著中介牌子的門店時，她進去問里面抽著煙的老板娘，你這能不能幫我找個保姆的活兒。

具體問答了什么她已經記不清了，反正后來跟一個說著一半蹩腳普通話的年輕男人走了，因為他說他那兒要人，并且他那更遠，還可以坐飛機。她也不記得自己當時有沒有考慮過些什么，但肯定有愿望都被實現的刺激感，能去那么遠的地方，還能坐飛機，這在先前可不就是夢寐以求。至于騙子人販子，恐怕那時候她還巴不得能有個人來把她買走吧。

就這樣，她又來到了寧波，最終落在了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小鎮，一條大白天冷冷清清，路面坑洼，里面積滿黑的發亮的廚余污水的馬路巷子進去后，男人帶著她跨進了幾排半新不舊的四層門面房的其中一間，里面都是衣著清涼打扮時髦的姑娘，站在她們面前，她生長的像只小麻雀。幸好她并沒有自慚形穢太久，濃妝艷抹的阿姨帶她上了四樓。

之后她在那兒逗留了兩天，很快走馬燈一樣又換地方去了溫州，因為她很快在那里見識到，那些她前面十幾年都沒見過的憧憬向往的光鮮亮麗繁榮興旺景象，用另一個詞也可以形容為血盆大口光怪陸離。她在從沒真實見過的飛機上暈機，大吐特吐，白天一個人都見不著的大街夜里十二點卻像入了鬼市兩邊吃喝玩樂衣服鞋子小商品應有盡有，還有那些裝扮華麗樸素，妖艷張揚，灰頭土臉，行色匆匆的各色來往人群。

從街頭走到街尾，她有種好多人都認識都見過好多方言都聽得懂的神奇感覺，可是仔細一看，她誰也不認識，什么也聽不清。

那個年輕男人和阿姨一起問她，我這兒最不擔心的就是掙錢，來這兒就是掙錢的，你這個模樣年紀，掙錢不要太輕松，你想不想掙錢，那就放心了，你就在我這兒吧。

霍娟聽完恍恍惚惚的想起來老家一個外出打工好多年的姑娘，她從前還極度羨慕她，渴望變成她，因為每次見面，她仿佛一只高貴自由的白天鵝，現在或許她也可以變成白天鵝了，她知道了變成白天鵝的方法。

只是最終霍娟搖搖頭，她私下同那個帶他來的年輕男人說，我現在不愿意，你要是把我強迫留在這兒你會坐牢槍斃，我會想辦法去報警告你。

后面她又說了許許多多的軟話好聽話，在當時她覺得是自己的冷靜和聰明救了自己，現如今細想來真是電視看多了。真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那人也是頭回拐人，禁不住嚇，但凡比他老道三分，那個年輕氣盛心性高不肯服輸的霍娟現在早已經老死在那兒了。

可人終歸要死的，不死在那兒，也會死在后面無數場生活碎片的玻璃渣子里，人家發善心借錢給她幫她買了張就近去溫州的火車票，從人生的這個火坑里跳進去那個火坑。

后悔嗎？后悔啊，做夢都想回到那時候，還能坐進教室里，怎么會傻不愣登那么輕易就放棄藏著顏如玉黃金屋的鑰匙呢，可這世上找不到后悔藥。

霍娟:要好好讀書的，這是你目前當下乃至這輩子最緊要的事。

仝君:好

霍娟想，回去務必就這個事跟他好好聊一聊，人生真的沒有回頭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