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到家時嫂子已經(jīng)帶著兩個崽躺床上去了，仝君歪在堆滿被子棉絮的沙發(fā)上玩手機，單媽站在她睡的那道門邊臉色慍怒的張望，聽到邢姑招呼她，勉強扯了個不高不興的嘴角，很快轉身回了房。雖然還生氣，但明顯看著比在醫(yī)院里視頻中的臉色已經(jīng)好看太多。

“還在玩手機，不睡覺啊。”一到家，兩個寶也醒了，霍娟抱著小的牽著大的走過沙發(fā)時叫了仝君一聲：“洗漱了嗎？你就睡沙發(fā)??？”

聽他嗯了一聲，哥哥道：“天天沙發(fā)上躺著不挪窩，我每天出門什么樣回來他還什么樣?！?/p>

屋里沒開燈，客廳的光只能將房間的輪廓照個大概，單媽已經(jīng)躺到擺了一半行李的床上去了，見她進去，動作緩慢的半撐著坐了起來，艱難道：“到多久了？吃飯了嗎？”

“在車站吃過了，還不睡覺嗎？怎么樣嘛，身上好些了嗎？”

“哎呀——”她立馬痛苦的擺著腦袋：“好什么好，我都能好得了嗎？我現(xiàn)在真是，死又死不了，活著啊，生不如死哦?！?/p>

“親家。”邢姑也跟了進來，她徑直上前去，卻是塞了個紅包到單媽手心里：“我來看看你，出事這么久沒來看你，本來正月就該來看你的，那時候二寶小不好帶，我就在家里給她看二寶，你親家他一個男的粗枝大葉的他也不管這些人情，我說出了這么大的事嘜我也一起回來看看你，我反正現(xiàn)在也上不了班就跟她一起回來幫忙看看孩子，不然娟她一個人也搞不回來的。你可好些嘞，現(xiàn)在手術動完了不要再去醫(yī)院的吧，這個傷就是要慢慢恢復的，會好的，不要著急慢慢來?！?/p>

“哎呀。”她又哭又笑的，紅包推了一陣沒推回去，眼淚汪汪的望著霍娟，又笑道：“我啊，不得好啊，我好不了了，你看嘛我現(xiàn)在，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啊，渾身上下都疼啊，我這里疼啊，這個手腳，醫(yī)院也看不好，你看嘛我前兩天才從醫(yī)院回來，醫(yī)院都躺了好多天啊，貼進去好多錢哦?！?/p>

她抬起手腳來給兩人看，用方言絮絮叨叨的說著渾身上下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又說命不好運氣差一類的話，邢姑都安慰她：“慢慢好著來的嘛，你本身年紀也到這里來了呀，你看我不也前一陣摔了一跤嘜，就這樣輕輕摔了一跤也是躺十幾天在床上起不來，年紀大了，不像年輕人那樣好恢復了，慢慢養(yǎng)，急不來的。”

哥哥在門口陽臺上收衣服，聞言打趣她：“嗯，你花了好多錢，你深怕你花錢，那你該當時我去跟醫(yī)生講幫你免手術費，等你好了之后你去那打工還債，你反正不是喜歡上班嘜，一天到晚還想打工得很，念著要去打工，那你去呀?！?/p>

霍嫻霍好姐妹倆不知何時偷偷跑出來，和邢星在客廳一見如故，三個小姑娘歡聚一堂馬上就要造反，客廳你追我趕，穿著鞋在沙發(fā)上蹦蹦跳跳，霍娟聽到仝君惱火的聲音出來看，哥哥正吼姐妹倆回去睡覺，大的有些怯，小的毫無懼意，望見她，遠遠站在餐桌旁肆無忌憚的打量。

“干嘛，不認識姑姑啦，媽媽睡覺了嗎？你倆咋還不睡呀。”

“姑姑?！蹦ツゲ洳渫P室去的姐姐叫道：“我媽已經(jīng)睡著了?！?/p>

還說話，邢星不知拿了什么玩具，好好馬上暴躁如雷追過來，那邊要回房的霍嫻也跑，三個人很快又追鬧起來，各個房間全是笑聲，期間還跳到了單媽躺著的床上，仝君窩著的沙發(fā)，小房間，洗手間，廚房，霍松的聲音又響起來，邢星完全控制不住了，連七八個月的小妹妹也在媽媽懷里興奮的直蹦。

“哎呀你這些先人……”卻見坐在床沿邊的單媽備受折磨的捂著腦袋低咒:“哎呀格老子又開始了?。∧氵@些，真是，哎呀，老子真是巴不得。”

她見霍娟望著她，跟她指:“我現(xiàn)在這個腦袋啊，她真是有一丁點吵鬧聲音她都受不了啊，她就疼得，哎呀你幾個娃哦，哎呀——”

“霍嫻！你是不是聽不到！”哥哥又站在大門口吼了兩聲:“睡不睡覺，再不睡我馬上拿衣架了。”

噗——霍娟樂，這臺詞:“這么兇干嘛，你看我們家倆，沒一個斯文的。你洗漱了嗎，你先去睡吧，明天還上班吧，馬上我跟姑姑也洗了睡了?！?/p>

她走到主臥門口來，朝不太明亮的房間里看了看:“嫂子睡了嗎？嫂子，嫂子——”

可她知道是叫不醒的:“你也去睡吧，這么晚了，我們也馬上洗澡。”

氣溫熱的冒油，萬家燈火逐漸熄滅，站在陽臺上只聽到外面空調掛機的聲音雷鳴般轟隆隆不停，光機器響動的聲音已經(jīng)讓人躁動的冒汗。

馬上十二點了，仝君還窩在沙發(fā)里沒有要睡覺的意思，霍娟給洗完澡的小寶穿好衣服泡奶，經(jīng)過客廳時催他:“你不睡覺啦？洗漱了嗎？”

“等會兒，我不洗澡?！彼Я颂ь^，揉了把眼睛，很快又低下腦袋。

“這么熱的天不洗澡不難受嗎？”

“不。”

霍娟回頭看他，忽然有種千言萬語都難以表達的陌生感，跟上一次幾個月前的印象相比，這個小孩好像已經(jīng)跟從前有了完全不同的區(qū)別，頹喪，不耐，疏離，和滿臉拒人于千里外的戾氣。這令霍娟嘴里親昵俏皮的玩笑話一下不曉得要怎么開口了，仿佛說出來是沒分寸越了界的強行搭訕。

他還是從前那個走哪兒跟哪兒整天姐姐前姐姐后的小尾巴嗎？

不及她細想，小寶哭鬧著要睡覺了。她只能在心里講，回去了一定找時間好好跟他聊一聊。

“大寶，睡覺了，明天再玩不許再吵了，妹妹要睡覺了。姐姐和好好也是，快去睡覺吧，不然等下你爸爸又要生氣出來揍人了，快點，不要吵了，都快去睡覺?！?/p>

可她管得住自家的卻管不了哥哥家的，好容易把兩人忽悠出去鎖了門，姐妹倆還在門口咚咚砸門引邢星出去，真是單媽說的能把人吵死。

邢姑洗完澡進來道:“乖乖這倆小的，你哥嫂子也不管管，你聽你哥這個呼嚕聲，你嫂子還像在玩手機，這么晚了。你弟也不睡，我叫他去洗漱他講他不洗，男娃子家，手機都離不開手?！?/p>

小寶剛放床上沒兩秒呢，單媽又在外面叫起來，哄睡又失敗了，霍娟簡直忍不住要來火了，偏單媽還不進來，光在客廳叫她名字，也不說其他，仿佛不把她叫出去今晚就不睡覺。

要命！

“干啥，這么晚了還不睡，快去睡覺呀叫我干啥，仝君你還玩？不睡覺啦？你們都不睡覺？”

單媽立馬朝仝君吼:“叫他他聽不到，他，他真是，喊他，喊半天沒得，不曉得，反應，姐姐叫你干什么你，你就一點聽不到，耳朵不曉得，長，長來做什么！”

仝君的反應是不耐煩的轉了個身，緊皺的眉頭里是霍娟感到陌生的半大未成年的暴戾。

“他真是，一一點聽不進去！啥時候回去，我們明天回去嗎？”她又舉著胳膊開始用并不雅觀恰當?shù)膭幼髁闷鹕砩系囊路脱澴油艟甑吐暱拊V哀求:“我這里疼啊，我這些全部周身上下都癢啊，我這些，我這里，你看嘛你說我這是怎么回事嘛怎么搞的嘛？”

“怎么搞，痛死！”仝君冷不丁嗤笑道:“在醫(yī)院的時候問你你說好了好了沒事了現(xiàn)在回來了這里疼那里疼全身上下沒一個好地兒，你是特意做給我看嗎做給姐姐看嗎？在醫(yī)院屁事沒有回來了就這樣，那讓你不出院你不聽你要死要活要出院！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出院出院，那醫(yī)生就是，是，是，他媽救命活，活菩薩，他，他就看得。”

她又磕巴了，壓抑的狂風驟雨般，房間跟出來的邢星被嚇的直往身后躲，探出來的腦袋眼睛里全是驚恐和好奇。單媽一面罵，一面斜著眼睛無聲的指了指主臥房間，臉上表情堪稱背后說人壞話的經(jīng)典，不明說也知道是要編排看不慣嫂子一類的話。霍娟當即制止:“回去了帶你去看?！?/p>

霍娟發(fā)現(xiàn)她只要一激動就會磕磕巴巴語無倫次，她的確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吧，可現(xiàn)在場合時間都不合適，而且邢星在客廳講話，主臥里的姐姐妹妹又跑出來了，三個人又有要起飛的架勢，霍娟趕緊招呼幾個人:“睡覺睡覺，都睡覺快點，快去睡覺吧?！?/p>

再多的話也等明天再講吧。

邢磊:下班，睡了嗎

霍娟:可憐的打工人，嘖

邢磊:要不回家收破爛吧，真的是不想再打工了

霍娟:老婆老婆陪不了，孩子孩子顧不到，錢錢不多，最關鍵命去了半條

邢磊:我看看兩個寶睡了嗎

邢磊:（捂臉）你這么一說，更想離職了

霍娟:剛睡，我的媽，崽崽和哥哥家兩個孩子一起，跟鬼子進村似的，三個人太恐怖了

邢磊:（捂臉）知道幼兒園老師每天有多痛苦了吧

霍娟:痛苦的是我媽，一聽到吵就頭疼，估計車禍的原因吧，感覺她真的，我們聽到的熱鬧開心的聲音，在她那兒是山崩海嘯，看她真的巨痛苦

邢磊:（捂臉）鬼子進村

霍娟:明天要先去醫(yī)院反結算一張發(fā)票，院前檢查的費用沒算進去，發(fā)票開錯了，西口好像也回不去，萬一被隔離可完了

霍娟:老哥說把車給我開回去，我走的時候再給他開回來

邢磊:別了吧，就你這技術，你再刮了蹭了，回頭嫂子該找老哥拼命了（捂臉）

邢磊:你自己去嗎，崽不好搞吧

一語成讖，車到她手里，果然沒幾天副駕駛那邊車門下面連著底盤就給刮了個大花臉，不過不是去醫(yī)院的路上，而是已經(jīng)回了西口老家，送仝君去鎮(zhèn)上派出所辦理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