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吃飯,許多人又來后面壩子里喂蚊子,因這邊仝家門口吃完了還沒散,大家又都圍到桌邊來看熱鬧。里面有個游手好閑的二姑爺,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欸,還沒吃完啊,你一個人吃嗎?其他人干望著?咦,吃的不差啊。”
仝爸喝酒,頓頓吃到一個小時后頭去:“來嘗一筷子。”
他從前是會直接上手的德行,今天卻做出斯文人的樣子直擺頭:“吃飽了,家里吃飽來的。”
“坐會兒嗎?坐會兒吧。”單媽從里面抽凳子給大家坐,她已經吃罷,時不時筷子還動一下,但她總說仝爸:“他是吃得多還吃得摸,回回他最后一個撿碗。”
與二姑爺一起來的二姑總是輕言細語不張揚:“出力的人他是要能吃些的,不像我們一天吃了玩玩了吃,出力的人吃不好就沒力氣。他又喜歡喝酒呢,喝酒的人最拖得,實際他不該喝酒,喝酒最壞根本,這樣病那樣病的,酒要少喝。她現在身體又這樣,要多顧著點她,像這些辣菜都不該燒,就要吃清淡的,那些湯啊骨頭,多給她吃些,還有烏魚,烏魚燉湯最合傷口,好多人專門搞那個來吃,你可以給你媽媽多買些來燉。”
霍娟點點頭不作聲,二寶在她懷里拽一根水煮菜玩,幾個姑嬸在一旁逗她:“還裝狗嗎?感冒好了沒有,還發熱嗎?”
仝爸說著:“說到喝湯我們家里又不喝湯,沒有誰喝湯,都吃炒菜。這個哪里辣嘛,就放了幾個干辣椒,這個菜就要辣才好吃呢。現在我們都吃的清淡了,現在我都,吃辣椒都吃不了了,加上這兩天她們在這里呢,她姑姑不吃辣,就放一個辣椒都辣的受不了,她們吃不了辣。”
他得意的說完,端著快要喝完的杯子給大家看:“就這一杯兒,頓頓就這一杯兒,哪天菜好呢,想睡覺呢,那么又再多點,但不嚇人。”
“不嚇死人!”單媽放下筷子跟大家笑:“隨你怎么說,要他的命都戒不掉。”
二姑爺:“死了帶墳墓里。”
有個仝家二房的三姑逗二寶:“咦才會吃呢,你也知道往嘴里放呀,嗯?給我吃,拿來給我,給我吃。”
“給姑婆,給姑婆吃。小兒逗著好玩兒。”回來這許多天從未逗過孩子的單媽笑道,她一面說,又夾了根熗炒的四季豆給她:“這個拿著,這個喂嘴里,這個好吃。”
猩紅的辣椒末還粘在上面,被霍娟輕巧攔在了桌上。她起身抱著孩子去遠處晃悠,不是抱累了走不動她是不會坐在這里湊熱鬧的,聽到了什么她也只是笑一笑,幾乎不搭言多語。你在這里說的話,轉身不知道又會在哪里,被不知道的什么人以什么樣的語氣和表情傳播成什么樣。哪怕你對第一個人訴說的時候她是用關切熱絡的好人模樣來傾聽的,要與她們說話,她寧愿是個啞巴。
單媽卻不自知,又說:“今天才好些,這幾天一直不下地,一味就黏在她媽媽身上,嬌得不得了。”
仝爸用筷子頭在桌上拄了兩下:“空調吹的,空調一夜開到亮。”
三姑:“生病了是這樣,小兒越病越嬌。可能還是孩子待不習慣,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多少還是有點不適應,像水土不服一樣。天又熱,不開空調大人受不了,開了空調娃受不了。”
二姑爺:“哪里受不了,你才瘦不了,以前的人沒空調不活人啦,胖子就怕熱,身上肉多嘜!凈是肉,就像你這種,你看那豬是不是都怕熱哇。”
三嬸:“我們不也一夜到亮的開著,還是小孩子抵抗力差些,所以帶小娃累呢,最要精細。”
邢姑先帶邢星去樓上上洗手間,這時下來,又說道:“不知道是不是陽了,小孩子抵抗力差,每天接觸的人又多,她還沒打疫苗呢,幸好今早退下來不燒了,把人嚇死,又這么小,昨天一天沒從她媽媽身上下來,睡覺都要抱著睡,一放下就哭,怎么都哄不好。”
她不喜歡,姑姑卻極愛與她們閑聊打望,總是每天大家一到這里來說話,她也站出來參與并樂在其中,大概是人上了年紀:“把娟兒累夠嗆,幸好這大的懂事還不攪人,不然啊,我這腰也不好,才摔的,抱不動又。”
仝爸:“你這是什么陽,還是開空調,喂點感冒藥就好了,不過現在感冒藥不好買就是的,只有抱到醫院去。你真是陽了大隊早來把你帶走了,從你回來就直接給你抓去隔離了。”
王大姨:“帶孩子是累的,操心多。”
單媽:“也不要我抱,我們一點也抱不到,認生得很,像要掐她咬她一樣,一碰到不得了。她們樓上開的空調,我們樓下沒開空調,樓上熱,我們又只有一個電風扇呢,就徹夜通宵空調都開著的。小兒肯定就這樣吹涼了。”
因二姑爺那話追追鬧鬧,男人和女人們又成群結隊晃到三姑家壩子去,被打的齜牙咧嘴的姑爺一會兒還晃回來,坐邊上看緊吃不歇的仝爸喝最后一口酒。單媽客氣的依舊給大伙兒送小板凳。回來朝樓上叫仝君:“聽到沒有,下來洗碗!”
樓上不見人答應,又去樓梯口吼:“仝君?聽到沒有?下來!”
霍娟再不想與他談心勸學,但還是因為每時看到他而想到一些小事,昨晚下樓找仝爸預備是收他的手機,結果不了了之,進屋后過一陣才聽到他起身在客廳的響動,過了會兒便是他下樓的腳步聲,姑姑聽著聲音道:“頓頓吃飯吃貓兒一口,半夜三更起來吃飯吃面搞的叮叮咚咚響,這個娃子真不知道怎么管才好。”
霍娟先沒明白過來:“他下去吃東西?”
姑姑:“你睡著了不知道?他不天天十一二點,一兩點下去吃飯嗎,先我還說他上廁所,前晚上沒開水了我下去倒開水才看到,正叫吃飯的時候不吃,大家都吃放筷了老夜老深了才下去,正常人哪是這樣個生活,你大人上夜班熬夜沒辦法,該睡的時候不睡,該吃的時候不吃,這娃子真是。”
霍娟回想,餐桌上他的確沒有哪一頓飯是好好吃喝的,總是舀點點飯,吃幾口菜,放筷走人,那這就又是一條爆發的點了,正餐不吃忙著打游戲,那有本事就撐著餓不要爬起來不要吃啊,就一直把玩游戲當飯吃唄。
她放輕腳步下樓來,正巧仝爸要上班去了,在樓道里聽到父子倆的聲音:“冰箱里面還有菜熱了吃嘛,光吃方便面有什么營養,吃了不早點睡凈玩手機,看你以后怎么辦,看你考個什么成績,書還念不念,不念了又是怎么搞,講多了你也不聽,多了你也嫌煩,你真是......”
仝爸的工廠里有餐補,飯卡都是定時劃錢,假如不在食堂就餐那也可以刷其他速食,泡面飲料,面包火腿腸。霍娟恍悟,原來那邊堂屋桌上那一座山的泡面不止給中午沒人做飯的單媽,還有正餐不正經吃的仝君。
仝君吊著屁股弓坐在板凳上,手機里這時不再是游戲視頻,節奏強烈的勁霸通俗音樂從里面迸發出來,冷不丁抬頭看到霍娟,他顯然被嚇一跳,盡管剛剛才發生了不愉快,茫然的表情里更多是自在和放松,只是很快換成緊張和倔強。
這樣的眼神叫霍娟放低語氣:“你晚上不能好好吃飯嗎?”
仝君不說話,叉子輕攪著湯里所剩不多的泡面。
霍娟走近兩步,站到兩個人都放松的距離里:“你覺得自己現在像個學生嗎?”
這話摸反了毛:“我怎么了嘛,我哪里不像學生。”
“學生不做作業天天通宵白天睡覺?哪個老師教的?早上吃飯不起來,中午晚上吃兩口走人,大半夜起來吃飯?才餓?”
他又低下頭去,繼續攪動著。
總說聊,真正說話,霍娟也想不出來該講哪些合適,哪些緊要:“你知道自己十五歲了嗎?馬上開學就是初三了,知道這兩個階段對你整個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嗎?”
他的沉默更使她一片空白:“......能不能先把手機放下來?能不能每頓飯好好的吃?能不能在該做什么的時候做什么,吃飯睡覺看書做作業,別像個游魂一樣,你是十五歲不是十五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