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電話打完,會跑路的小寶已經歪歪扭扭追著姐姐跑到廣場中央去了,冬天穿得厚,遠遠看去胖乎乎圓滾滾的一只可愛極了。她也不管危不危險,不管媽媽在不在身后跟著,一心一意只做姐姐的尾巴,跑累了再一呼跑回來咿咿呀呀的跟媽媽說她發現的新大陸。
那模樣叫人想哭又發笑,姐姐一直不理她,她又追著廣場上其他小朋友身后看熱鬧。那幾個大哥哥一面神色飛揚的說著話,一面蹲下來玩玩具,他們仿佛看不見身邊的小可愛,小可愛雖然跟著他們蹲下來,但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們的搭理,自顧開心的咧嘴,外人看來大家和諧友愛。過了會兒,小可愛的手試探著伸過去了,她想拿那個爬來爬去的飛機,眼睛卻一直盯著幾個哥哥們,哥哥們果然不給她碰,她的表情便一下委屈懵懂起來,見她抬頭看看周圍,又看看身后,什么也沒有,好吧,靠山不在,起身一個踉蹌跑了。
她在找姐姐和媽媽,找到一半停下來撿一張閃閃發光的塑料紙,小小一團就在那兒坐下來了,又沉入到塑料紙的世界里去。過了會兒,興高采烈的爬起來甩著那張紙去哥哥們面前咦咦的叫:你看我也有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也不給你們碰。
炫耀完,獻寶一樣送去給姐姐看,給媽媽看,然后,被姐姐搶走,沒搶成功,興奮的慌不擇路轉身要逃時絆到自己鞋子上摔了一跤,坐地上哇兩聲,東西還是被姐姐搶走了。
小神氣!哎,小可憐。
“邢星——”
“我就看看,會還給她的。”
“先道歉。”
地上的哭兩聲,因為姐姐來扶她,以為是還要搶她什么,驚慌失措的爬起來跌跌撞撞撲進媽媽懷里。
這樣看上去她這么可愛無害吧,遇到小朋友不爭不搶不吵不鬧,在大人面前羞澀靦腆乖巧聽話,誰想到她能跟姐姐搶玩具,動不動咬人打人,一生氣就跺腳還滿地打滾呢。
許多人說二寶就是比大的壞些精明些,說即便同一時辰出生的雙胞胎性格也會天生不同,但霍娟還是那個看法,大人什么樣孩子就會什么樣。她這么小已經會搶姐姐東西,并在姐姐打她時還手,因為總有爸爸爺爺姑姑嬸嬸告訴她是妹妹你不要打她,她是妹妹她小一些,她是妹妹她還不懂事,姐姐打你你要還手。
她什么都懂都知道,從此橫行霸道一發不可收拾,等大人發覺的時候她的品性已然形成。
她們以后又會長成什么樣性格的人呢。
停在邊上的電瓶車車鏡里映出她苦大仇深,和兩個孩子未經世事的臉,她癡癡的望著三張臉,心里默默禱告:希望她們一輩子無憂無慮,希望她們一輩子平安喜樂,希望她們一輩子健康快樂,希望,千萬不要跟我一樣。
她走不出來這深淵,也沒有斬斷一切的能力魄力。
現在單媽車禍相關的手術治療基本結束,只等材料交上去,待通知鑒定結果出來就能宣判責任賠償。可對這個家也說,交個材料的困難也是取經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難。
單媽:“我又不曉得,那現在怎么辦嘛,現在就沒有辦法了嗎,哎,我不曉得呀,我又不曉得你那些有用沒用,我也不曉得我為什么要扔它。”
要交的材料找不到了,依然是問這個這個說那個收拾的,那個說不知道讓問這個,里外前后搜了好幾圈罵了好幾遍,最后發現是單媽把它們全清理去垃圾堆了。
霍松:“我不知道你要扔它干嘛!它礙你事了嗎?那個律師當時講的清清楚楚讓保存好,我帶回去的時候也跟你說了不要動不要扔我都整理好的,你去動它干嘛!放那兒要你喂飯給它??你知道現在疫情期間我去醫院補個東西來來回回要多麻煩嗎?!你扔它干嘛嘛!”
她把當時車禍住院的檢查結果和片子全扔了,可現在問她,她只說那幾句有氣無力的,然后又開始咒罵:“扔了算了!找不到算了,老子就當它死了算!他龜孫子不長眼睛的,把我撞在這里半死不活就不管了,我沒有那些東西莫非他還能狡辯還能跑得掉?沒有就沒有沒有就算了,老子不要他賠,老子當所有都死了算……”
仝爸在邊上一起指責:“又沒有力氣又找不到頭又喜歡搞那些,眼睛看不慣,這里摸兩爪那里摸兩爪,一會兒又累的這里疼那里痛,找些事來做,她那天不是還去街上買了兩把辣椒苗回來種嘜,搞來搞去最后累的還是我,你現在能做成得了什么事嘛,拿個掃把都搞不動,一天到晚這里看不慣那里看不慣,一味這么個德性。”
然后他又嘆氣:“丟都丟了還講那些干嘛,你知道她丟哪里去了,她現在稀里糊涂搞不清這些,我又不識字沒有文化,哪個懂嘛,你那些有用的東西你自己不收拾好放你那邊,現在你來怪哪個?自己不回來搞。不行就找律師想辦法,這些東西他未必還找不到嗎?”
霍松懶得聽他們講,電話咵一聲掛了。
霍娟原不知道這件事,她只聽律師在群里讓快遞材料,過兩天仝爸把電話打到她這里來,鬼火冒三丈的架勢:“要補個什么材料要在哪里補嘛!頭都找不到人不認識一個我去哪里補材料,自己又不來,一個都不回來什么都指望我來!我不知道我長幾只手幾只腳,自己不來搞光打個電話叫去這里去那里,光曉得電話里吼!”
霍娟摒著一口氣聽完:“什么在哪里補材料。”
“不是你們在喊嗎,你媽媽扔掉的那些,扔了就不行,又叫到這里補那里補,這醫院人都不認識一個我去哪里補嘛!光曉得叫我,我未必就不做事天天等著你們安排這樣那樣!”
霍娟仍憋著:“哥哥跟你怎么講的,他讓你在哪兒補呢?或者你問問醫院里的人,你就近,人就在醫院里問肯定方便些,我問了跟你說地址你也要問里面的人才能找到,你。”
沒給她說完仝爸已經罵罵咧咧的掛掉了,白長一張嘴!霍娟在心里道。
沒等她腹誹完,單媽的電話又到了,霍娟掛斷不接,轉頭打霍松的:“忙不忙,我聽老爸講在醫院補材料嗎,他知道在哪兒補嗎。”
“哎我真的是我懶得跟他們講,一家人一天到晚像在家里當神仙一樣,放的好好的東西給我扔了,讓拿身份證去補個材料說這找不到那不曉得,我讓他材料補好了寄個快遞還叫我自己回去寄,動不動就是我什么時候回去我不管她,動不動就是你自己回來搞我不懂你那些,回回還沒開始說話像跟我幾百年深仇大恨沒解開一樣,我真的懶得跟他們講話。”
霍娟笑著:“你不講一會兒他還來煩你,還把問題怪到你身上,還講是你沒給他講清楚,然后真不搞了讓你自己回來。”
“哎,我真的,我真的服了。”
她誰的抱怨也不想聽,一個耐著性子講清楚就好,一個耐著性子問清楚就好,再不行自己回去跑一趟,再不行多問幾個人,反正人就在醫院,怎么問總能問出個結果來……
她忽然沒忍住嗤笑,想到單媽從前最喜歡說的:“一個二個嘴都像張不開一樣,平時呱嗒呱嗒逼話講不完,正讓他出門問點什么事情,跟人家講個話,他像人家要拿刀割他的嘴一樣,上輩子啞巴投的胎!”
好在脾氣雖然有,總是讓做的事讓去的地方他都信了的。
兩次住院治療的材料歷時兩個禮拜終于交上去了,期間霍娟又看了幾次票,假如她回去了,假如是她在現場她去辦理這些事,輕輕容易不說,大概是需要費些腳程,但絕不至于像他們在電話里說的那樣這搞不清那辦不到,這不可能那沒時間。
她總是想,一個生病的人,一個上年紀的文盲,的確有些問題有些情況相較她們而言是算為難人的,只是又總是被他們劈頭蓋臉的一通咆哮吼的失了智,連帶著不愿站在他們的立場考慮。讓他們吵去吧,讓他們抱怨去吧,讓他們碰壁去吧,讓他們折騰去吧。
一會兒去醫院補發票的記憶翻上來,連她都摸不著門路四處尋找,這兩個人出門不定無措茫然成什么樣,小時候已經因為他們的無能為力而吃過無數沒人撐腰的苦,現在長大該她給他們撐腰了,還要故意來為難他們叫他們受苦,那她跟他們又有什么不一樣呢,她長大的意義是什么,生養她的意義是什么,算了,為人子女,回去搭把手吧。
一會兒又在她們頑固不化的咒罵中戛然而止,沒文化沒見識不可怕,沒能力沒本事不緊要,沒文化沒本事還一身脾氣一根筋聽不進話,可憐更可恨,叫她們受著吧,都讓他們受著去,不然怎么能體會她那時候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