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第一次鑒定時的有問必答言無不盡甚至滔滔不絕,換來子女丈夫的一通批斗,于是第二次測智力單媽便無論對方問什么都堅決沉默是金了。她把臉板得死死的,眼睛瞪的定定的,使自己看來刀槍不入,結果卻依舊不叫律師和家人滿意,因為這一次醫生的定論又是:拒不配合。
律師:“你這,就算塞錢了醫生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多多少少要過得去呀。”
霍松氣的發笑,打電話來跟她實時播報:“不曉得她一天到晚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上回叫她反應慢一點她像掰蠶豆一樣,現在又干脆不講話,像人家欠了她幾百萬。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她,一講就是那我怎么辦嘛,我不曉得我不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三遍四的跟她講,問她聽清楚了聽明白了搞懂了沒,她不耐煩得很,講她還能不清楚?又沒問什么高級聽不懂的洋碼子還把她當傻子,結果呢,出來她就虛了。人才啊!”
那語氣使霍娟也跟著笑:“那是好事啊,至少證明她恢復的不錯,證明她沒病了好了不需要操心了,說話沒問題反應沒問題,或者她不應該看腦外科,應該給她看看精神方面。”
霍松:“就是啊,一點就炸,還說不得,哎,我真服了她,剛律師又給我打電話來了,原先本來說看媽媽配合些反應慢些估計七級八級差不多,現在嘞,塞錢恐怕能有七級八級。”
霍娟:“多少錢。”
霍松:“沒商量好呢,關鍵就是不知道媽那個到底能評幾級,他講八級兩萬七級三萬,但是假如媽她那個本身就夠七級的話那我塞錢就不劃算就沒意義呀。或者除非她八級,跟七級沾邊能七能八,塞錢給你定個七,那給就給了,高一級高不少呢。但是假如本身就是七呢,而且他還讓我現在給錢,我肯定是不會現在給的,你自己墊著后面律師費里一起算。這兩三萬不少啊,老爸一個月才多少錢,他張口就三萬,我講最多一萬五,他說不行,但是沒說能少多少,其實我估計墊付也不太可能,但是少多少應該還可以商量一下,畢竟級數越高他拿的代理費也越多呀。”
霍娟:“這里真要墊出去兩三萬,加上二次手術墊出去的醫藥費,還有雜七雜八的路費登記費材料費這樣那樣,小十萬了,到時候萬一司機給不出錢。”
霍松:“就是啊,我們上班的有個同事,把人家眼睛刮了八級賠二十幾萬,人家就耍賴就一句沒錢,就不給,你能怎么樣呢。強制執行?他錢都在他老婆丈人那兒,人家天天還該吃吃該喝喝屁事沒有快活得很,就賴皮,現在這個社會你還能碰人家?那別賠的沒到手還給他出醫藥費。說是說,但真就碰上這樣的人你又能,哎,嘖。”
嘖。
霍松:“快了吧,一年了,拖的越久問題越多,早了早散,不說了我上班,晚上說。”
電話掛完沒多久一會兒又打來了,聽筒里語氣簡直氣急敗壞:“我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在干什么!現在電話也沒人接了,我真服了這兩個人,跟她講了無數遍不要理律師不要聽他的話不要拿錢,我講我還在商量還有些東西要講清楚!他兩把錢都付完了人都走了!我昨晚跟他講好的少四千他明明都松口了說可以考慮少,今天轉身要三萬一分不少講到處要打點,這不明擺坑人?他倆是錢多了花不完沒地兒扔嗎!電話也不接,律師還在到處找人等拿結果,這兩人都去車站買票要上車了,他還火冒三丈不得了還這樣那樣,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么,也不問一下,著急忙慌只顧回去睡覺,我不知道他那個班一天能有多少錢,這里搞好了多少錢,這筆賬都算不清。”
霍松:“哎我真的是,我現在一聽到他倆聲音就來火,啥也不操心光曉得生氣發火,你現在給媽打個電話,我不知道他倆要干嘛,我懶得說他倆。”
可霍娟也懶得打電話,外頭天氣跟單媽的臉一樣,有太陽時穿T恤還嫌熱,一下雨恨不能穿棉襖還烤個火。邢星在這樣的溫差里本來只是嗓子咳,幼兒園里待一天交叉感染,回來當晚高熱不退。她那邊懨懨的哼唧,小的也跟著吐奶作嘔,有時候咳嗽了吐,有時候哭兩聲吐,有時候玩的好好的還吐。關鍵大的能吃藥做霧化,小的一灌藥,哭的更狠吐的更兇。
這樣接連三四天,娘仨都瘦一大截,白天哼唧唧,晚上哭兮兮,大半夜抱著滿屋走,小的走,大的醋,一屋哭聲不絕。
稍微有點清靜功夫,只想睜著眼發呆,或者閉著眼做夢。
何況她本身也不想攪和家里那堆事,誰對誰不對,誰脾氣不好辦事不靠譜,她一概不想理。雖說已經是去過的地方知道路線又有律師陪同,但你就一點時間抽不出?知道他們是辦事不牢靠遇事不動腦的人還想當甩手掌柜啥也不管,最后還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給自己添堵?
折騰來折騰去把自己也氣夠嗆,何必呢。
至于單媽仝爸,懶得講,倆彎扳犟。
可換個方面想,兩個沒文化的對一個能把死的說活活人說死的律師,那還不是一唬一個準人家讓干嘛就干嘛?哪怕人家什么都沒說,兩個沒主心骨的人,即便對方皺皺眉擺擺臉色已經慫了一大截,言聽計從只是多費幾句口舌的問題。
還是子女的錯,她不禁想到給邢星講的故事里寶寶把爺爺摔破的碗留起來以后給父母用,又想到過年回家時單媽望著子女們刻意討好的臉,心里接連嘆氣。
“你們回去了嗎?”
“不回去在,在這兒等宵夜,狗,狗逼東西,格老子,一,一天忙到晚一點時間他都沒有,老老子當沒有這些沒生他,老子當一一哈都死了算,龜,龜孫子,你們都不得了,光,光一天電話打打打。”
“……你們在哪兒。”發那十幾分鐘的呆充滿的電比她想象中更耐用抗造。只是沒等宣判釋放,心里的陰云又堆積過來。
“在在哪兒老子走丟了。”說罷摔了電話。
通話記錄一欄已經長長一串顯示了無數遍“媽媽”“哥哥”“老爸”,她像個沒有情感的機器,再給仝爸打過去。已經做好了不會接聽的準備,仝爸的聲音竟然意外出現了:“怎么了。”
霍娟從里面聽出了做錯事的無措,和不知道接下去該如何的茫然,但他仍像個大人接聽了,像個撐著一家頂梁的柱子發出搖晃而沉穩的聲音。霍娟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指責什么:“你們回去了嗎?”
“沒有啊,還在這里等律師,他說拿什么東西?她莫非結果馬上就出來?又這么大一半天,緊這里等,我下班回來還覺都沒睡,你媽她又,坐車又暈車,又吐,惱火都。”
霍娟:“媽人呢?是不是感冒了?沒休息好就容易暈車,買個橘子給她,暈車藥啥的。”
仝爸:“她以前都不暈車啊,不知道現在這,哎這車禍搞的,好好的人變成這樣。我這里拿東西讓她在外面門口等我,又下雨呢,下得大,褲腳鞋子都打濕了。你給她打吧,我看看律師還有多久出來。”
“我給她打了的剛剛。”霍娟匆忙說道:“東西拿了就回去嗎?好坐車嗎?你們車站大巴車來的?吃飯了嗎?我在網上叫私家車吧。”
“叫什么私家車,是大巴車來的啊,去西口坐的車,一天好幾班方便得很。吃飯吃的面條,在外面還不就隨便吃點,這里做好了就回去了,你二姨講去她那兒坐車,有個私家車早上六點從西口直接到市里,那哪兒來得及,六點我還沒有下班……”
仝爸逐漸又恢復了大人的身份和地位,可霍娟心里明白即使說的再多也是愧疚于內心的自我安慰,實際意義不大。假如能在身邊就好了,假如能回去真正做些什么,假如子女都在父母身邊,就像小時候肩膀寬厚的父母能及時出現在稚嫩幼小的孩子身邊。
那就祈禱最后的審判能多善待她一些吧,希望這一遭罪能補償到不叫她白受這趟罪的賠償。
說來多么悲哀,盡管不感謝意外的出現,又多么慶幸她是以這樣的方式降臨。
假如她是自己摔的,假如交警判定雙方責任歸她,或者就算沒有這一遭,但命中注定她老來會生其他什么病,會老年癡呆,會臥病在床離不開人。都是不幸,可對于她這樣普通甚至困難的家庭這樣的境況,霍娟時常生出這樣的感慨,幸好是車禍,幸好她是受害方,幸好至少有人幫她撿底出醫療費,不然光去醫院得搭進去多少錢,不然光這個家,光這幾個入不敷出的孩子能盡力出什么結果,這世上多的是生了病最后卻連醫院也去不了而只能睜眼等死的人。
所以還是錢的問題,不管上輩還是下輩,假如她有足夠寬裕的錢,就算她沒有足夠喘息的時間,有錢啊,請保姆照顧她不行嗎?找代工不行嗎,出行有事吃飯穿衣,送醫院養著還不行嗎,找人到家里來還不行嗎。即便心有怨言不情不愿,拿錢來砸豈不更能揚眉吐氣一雪前恥?可沒錢啊,說是說嫁的遠來回不方便,說是說被孩子箍著來去難,說是說從前不待見她,錢有了,前路自然好走。
就像一點也不肯抽出時間來的霍松和仝爸,就像從小餓肚子,長大生養四個姑娘,老來喪偶孤苦伶仃的外公,就像一輩子把錢財看的跟命一樣重的單媽,大家全是吃的沒錢的苦,品嘗的全是沒錢的難處。
可想盡管這一遭對單媽生活的改變天地翻覆,可假如是拿錢來換呢,你看連聽了旁風的路人不也是一臉羨慕的表情,你說這些人荒誕不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