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科的顯示屏上終于出現單媽的名字,霍娟用意念拎著后腦勺頭皮抱著睡熟的妹妹領她走進醫生辦公室,回頭來,見她仿佛魚肉走進屠宰場,她又開始站在門口不進來。
霍娟當看不見,挨著醫生報她名字。
“單厚喜?”
“嗯我媽媽。”
“哪里不舒服。”
兩人于是齊齊把目光轉移到她身上,等著她發話:“是哪里不舒服?疼嗎?我看你那表情像惱火得很啊。”
單媽突然失聲了,她仿佛一個正在講悄悄話的人,嘴巴緩慢的閉合,她抬頭問霍娟:“他說什么欸?”
蒼天啊!
“哪里疼哪里不舒服,你不是講腿疼嗎?好好跟醫生講嘛,把癥狀講清楚。”
年紀比單媽還長的醫生聲若洪鐘的問道:“怎么嘛?耳朵也聽不見嗎?”
“我這個耳朵啊,它有時候聽不到啊,它像。”她苦惱的說著,又突然暴躁惱火的抓著腦袋罵:“我這個腦殼真是,格老子它就像現在這樣痛痛痛,老子巴不得把她割掉扔了她。”
“腦袋也疼?腦袋又是怎么疼?整個腦袋都疼還是哪里疼嘛?什么樣的疼。”
單媽仿佛沒聽到他的話,她正艱難的活動著自己的雙腳雙手揮舞比劃,利索的吐機關槍:“它找不到原因啊,它就是這些啊,這些這些,你看嘛,這里,特別我這一截,這里,這里完全。”
霍娟簡直驚呆了,手腳和語速竟然已經能分開做兩個頻道控制,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這比劃的。”醫生也有些卡頓:“腳上手上都疼?兩條腿也疼?渾身上下都疼?”
“我說不出來啊,我不知道怎么說啊,哎呀,我現在什么也不知道啊,我現在這個腦殼沒得用啊,你看嘛我就這樣說話,它說著說著下一句我就想不起來說什么呀,我一從車禍,什么都不知道。”
醫生只好把目光又轉向躲遠的霍娟:“她是什么情況?她是大腦哪里受傷了嗎車禍?”
霍娟拍著小孩小聲回道:“去年車禍把頭撞到了,動了兩次手術,補了顱骨,二次手術就在這里動的,現在可能認知和智力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但是反應能力記憶力各方面比以前差得多,有時候心里知道,但是她講不清楚,有時候記得的東西是混亂的。”
這些倒本身隨著年齡的變化也會有些影響。”醫生開始重新審視她:“哪里疼你知道嗎?說得清嗎?”
單媽依舊先將霍娟望一望,像個尋求大人幫助的孩子般:“他是問什么?我不曉得啊,你看嘛你們講我半天我不曉得呀我不知道怎么講啊,我講不出來啊哎呀。我現在是,她心頭曉得是什么她就嘴上講出來的不是那個話呀,嗝——你看嘛它這它格老子!老子一天飽嗝真是,一天到晚不歇,老子是吃好多嘛吃脹了嗎?你看嘛它這個屁也是,它一天光這樣叮啊咚的呀,曉得我是怎么回事嘛。”
醫生早已經打斷她的話,結果發現她比蜘蛛網還難纏難斷,只好拿筆在桌上敲了敲,速戰速決:“來我現在來問你你現在來一樣一樣的回答,我現在問一樣你答一樣。你這腿疼不疼?”
“……疼啊,它就這個地方這一截,你看嘛我。”
“那這個腿疼不疼?”
“疼啊,這一雙腿她都疼啊,特別坐下去了你就別想爬起來。”她又轉過來看霍娟:“我們后面你小叔家院子下那幾個臺階你知道的吧,我那天跟她們一起在那兒開玩笑,我真是那幾步臺階我都下來不了啊,哎呀沒有辦法。”
“是哪樣的疼?坐下去就爬不起來是腿疼腿不舒服,里面骨頭還是外面皮肉,有沒有頭暈眼睛花。”
單媽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他只好又把目光轉向霍娟:“爬不起來是腳疼腳沒力氣嗎?有沒有貧血,血壓正不正常?”
霍娟:“血壓應該正常的,只是貧血可能有一點,但坐下去起不來應該腿的問題占主要,像走平路還好些,尤其上下臺階,很困難,就像腿很難彎曲踢放,直立搖擺可以,但是抬高向下很困難,彎曲很困難。”
單媽聞言攤開雙手搖頭嘆息:“你小叔門前那幾步臺階你該知道的,那能有多高呢,哎。”
“現在就懷疑,是不是車禍傷了她什么神經,或者后遺癥什么的,因為她腳現在的話,反正每天都在叫很疼。”
醫生已經在電腦上敲下了什么:“我估計是跟車禍關系不大,主要她說不起楚,表達有問題,除了腿還有哪里嘛,手疼不疼?這兩邊疼不疼?”
單媽搖搖頭:“這不疼啊,就這兩條腿。”
霍娟:“她早上摔了一下,手胳膊這里。”
“那脖子疼不疼?肩膀后背腰,我現在挨著的這些地方疼不疼?”
單媽有些赧然:“這些不疼。”
“頭疼不疼?平時暈不暈?”
“頭不疼,也不暈,她就是。”
“頭不疼,也不暈,手也不疼,就腳疼腿疼?”
“嗯,啊她不,主要就這個腿這兩邊。”
“麻不麻?有沒有麻,沒有知覺這些癥狀?”
“麻她不麻,主要是痛啊,你看嘛假如我像這樣的坐久了站起來的話,她站不起來啊,她像,哎呀你看嘛哎呀嘖嘖嘖,格老子——要多大一半天她才爬的起來啊,她就這截這截,你看嘛她格老子,她像故意的一樣,她平時像一直走著還好些,特別你坐下來她像費力的很,像背上背一背肩上擔一挑一樣。”
醫生在電腦上敲完了,望向霍娟:“外面機子上繳費吧,先檢查了看,今天估計報告只能出來一個,你看人多不多結果多久能出來,下午五點半以前我都在,實在不行你就明天再掛一個。”
單媽:“要做些什么檢查嘛,還有我這個打嗝兒啊,她格老子打嗝放屁真是,一天到晚。”
“打嗝兒是消化的問題,你打嗝兒放屁都是消化系統的問題哈,那你要到另一個科室去看,不要著急,來了就一個一個的看,在醫院里了你就什么都不要操心只要聽醫生的安排就可以了。”
“到這里我肯定是相信你們聽你們安排哦,就是相信你們才大老遠一大早坐車跑來的呢,不怕你笑其他好多地方我都去看過了來啊,我們那些地方的醫院診所好多我都去看過了呀,她還是個沒辦法還是疼。”單媽總算露出下午至今的第一個笑臉,可一笑眼淚又出來了:“你看嘛她這個眼睛也是,哎,格老子。”
還要再說,后面的人進來了,是個走路都搖晃的掉光了牙的老頭,進來坐下,單子先拍桌上,舒個長氣,嘆道:“你看我這個報告……”
單媽走在后頭,心情跟進去時天翻地覆:“這個老頭兒也是,走路晃成這個樣子,抖啊抖的。”
霍娟笑道:“人家沒像你那樣叫喚吧。”
她趕忙欸一聲:“他那個沒我這個嚴重,他那個沒我這個惱火。憑什么這么說呢,我這一雙腿啊,她真,特別我上下臺階爬坡上坎的時候,我們后面那臺階你小叔那里你知道呀,就那幾步路我都又不走不下來啊!曉得我這腳她。一從車禍過后再沒出過門,走不去啊,走不動啊,走個云河你二姨那里都是難逢難月去一趟,家里實在沒東西吃了找不到吃的了才去,沒辦法呀,你爸他上班沒時間啊。”
“你這里又交多少錢嘛,實際我說這些檢查不做都可以,她主要幫我把這腿這手看好就行,其他那些地方痛不痛哎呀,死不了,主要我這個手桿腳桿,我這個腦殼,我這一截,好好幫我看看,不然我真,睡覺都睡不好啊哎呀,到處都,我這腦袋每天晚上睡覺她真。”
霍娟從機子前回過頭來看她:“手桿腦殼也疼?”
“她就這一截呀,這兩邊手膀子,這里你看嘛,這樣舉起來舉不起來。”怕她不信,還一面說一面比劃:“然后我這腦袋呢,她主要。”
“那你剛剛在里面說不疼?”
“我哪里說不疼嘛,她就這里呀,這一截呀,哎呀不過那些都是小事,主要是這個腿,其他疼我都可以忍受,那些是死不了的……”
她在霍娟無語的表情中聲音越來越小,誠懇大方的表情也逐漸轉變為茫然,哀怨,悔恨:“我說不來呀,我不曉得呀,哎呀我現在,你看嘛我這個腦殼,她沒得用啊,她不曉得在做什么呀,她想不到怎么講呀,哎呀,我現在有什么用哦嗝——你看嘛它格老子又開始了……醫生他曉得的吧,他有經驗他怎么不曉得呢,我這個腿這個腳,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東西格老子要這樣檢查那樣檢查,還要等明天后天,還要這里等那里等,光讓你這里交錢那里交錢,格老子這些地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