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完出來，單媽歪倒在床邊看手機，外放的視頻里中年男聲的家長里短慷慨激昂，見母女倆出來馬上四肢無力的撐半天床尾艱難起身，臉上笑著:“你就洗好啦？你這么厲害啊，你在里面哭什么？人家樓下外面都聽到你聲音了，你這么不得了啊，羞羞羞，你光溜溜。”

想也沒想:“這不好嗎，看我一個人太無聊了特意制造的聲音，不然我耳朵太清靜了不難受嗎。”

“哈……老子我。”她瞧著母女兩人的反應，遠遠在三兩步外站下來:“現在天還早就給她洗澡啦？你看嘛我這個腰啊，我這樣坐下來就爬不起來呀，哎呀它格老子，曉得我以后要怎么辦哦，我們這個家啊。沒辦法，還不曉得這里仝君考試怎么樣，剛我打電話又說要跟幾個同學出去吃飯，明天還要考試，幾個同學攪一處瞎混。”

她手里還拿著手機，一面說，翻出什么界面來給她看:“你看我這個是怎么搞的，我這個信息怎么以前都能翻到，怎么現在說翻不到就翻不到了，那些天氣啊短信啊，銀行信息這些，我剛查了下，什么東西都沒見了，是我碰到哪上面還是怎么搞的。”

濕噠噠的出來，空調吹的一會兒就涼颼颼發顫，霍娟忙著給孩子兜尿布穿衣服，頭也不抬道:“肯定我給你刪了，你里面幾百萬呢，我不刪了等會兒你發現我給你轉走了怎么辦。”

“嗨呀——”單媽眼睛一瞪，笑的抹眼淚。

原本計劃帶單媽出去吃飯，現在不去了，涮壺燒水，洗杯子泡奶，搓臟衣服，點外賣。

“還有什么沒搞完嗎？走，我們出去吃點什么好東西。”單媽在床上躺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一拍床頭柜爬起來笑道:“格老子，難得出來，平時哪里有這樣的機會哦，欸不是說別樣哈，我是說實話，你曉得我是個老實人，平時你爸他也沒時間呀，他也老實，一輩子的老實人，你說上哪里吃飯呀，喊他從來不去，只顧睡他的覺哦，想吃點什么都搞不到嘴啊，真是，造孽啊。”

那歪倒在床上的樣子，那悠閑的把玩手機的樣子，那展露著隨心所欲的表情的樣子，霍娟牙癢:“你不是牙疼嗎，能吃啥，喝口水吧，自來水不塞牙。”

“我硬是——有苦都說不出呀！哪個狗才哄你，一從我牙齒這樣硬好幾個月沒正兒八經吃過一頓飯！它這個牙齒啊，你看嘛就這里這顆，它真是說話都疼啊，你看嘛就咱倆這樣說話的話它都像疼的來不及一樣。嗝——你回來看到的呀，我哪天是安安心心吃過一頓飯的嘛。

又是你這里說起頭我才說，它今天這個醫院叫我回去看，那證明我這牙齒是沒有看頭的，因為是什么呢，我在平盛醫院去看過不止兩回，還跟你爸一起去的，都沒看好，媽的看幾回屁都沒放一個，還錢還去了。我為什么說看不好呢，他肯定是治不好的，不好整的才把你踢出去。哎呀也就這樣算了，我也不看了，回去能熬就熬，熬不了一瓶耗子藥送了去，免得這樣活著造孽。”

“還有我這個腰，你看嘛我這個，我真是，只要躺下去，我想起來都起來不了啊……”

她又開始了，腰，腿，牙，腳，頭，往事，新仇，舊恨。霍娟心如止水的聽來，很認真的反思，是因為病不在我身上嗎？是因為疼的不是我嗎，是因為我好好生生，所以即使理解也體會不到那種滋味嗎？就像她們翻來覆去說的那樣:管她那些哦，你多理解多包容她嘛，哪個人不老不生病哦，老了的嘛，她生病的嘛，那怎么辦嘛。

累了一天的妹妹在腿邊拆一次性拖鞋，洗漱用品，抽紙巾。單媽說完自己的苦，又啞劇表演似的來哎呀她:你看你搞的那些，等會兒人家不來找你……

霍娟把內心的自我反省全表現在外賣上，奶茶，三個葷菜，三個素菜，一個湯。一輩子苦過來，就當給她點甜頭吧。

也挺好的，只要霍娟對她的偏執視若罔聞，母女關系一下變得通暢和諧。

“呀！你點恁多哪吃得完哦，我們這三個人哪里吃得完那么多，你這，喝的也這么大一杯，這是什么嘛，奶茶。”

“嗯這個奶茶，這奶茶你也要喝呀，你還會喝欸，會玩格呢，來外婆這個給你嘗一點要不要？不要啊，辣是不是？辣也嘗一點，要像舅舅家的兩個姐姐那樣什么都吃。你哥家那小的吃飯，莫說你，恐怕兩個大人都比不上她，她以后不曉得要長好大個個子。”

“哎呀今朝！欸開玩笑是開玩笑哈，真是好幾個月沒這樣吃了，真是嗝——難逢難月能吃到這么多，不是說談哪個，是我這個牙齒啊，我這個腦殼啊，一從車禍過后，吃不能吃嘜，吃都搞不到嘴里，每天就只有等你爸下班回來。你就不吃啦？這還有這么多呢，其實這些可惜了，不知道明天什么時候回去，空調房里它怕不會壞哦，你爸還喜歡吃這個，該把這個留著給他打包回去嗝——”

“你再吃一點嘛，我一個人哪里吃得完哦，這還有這么多呢，不吃可惜了嘛，哎呀，今朝吃的安逸。嗯這個奶茶我不喝了，光是水，光撐肚子，我再把這個吃一些，不然浪費可惜了。這小東西她也不吃了嗎？把這個留給她吃吧不辣，不吃啊？不吃我把它吃了，浪費了可惜了，格老子現在條件好，你這些孩子哪餓過肚子哦。”

“哎呀嗝——今朝吃得飽，今朝格老子真是吃飽了，一從車禍，沒像這樣吃過，就只有什么時候呢，是今年三月份你三舅爺爺過壽，去那里吃酒，那席上我把他狠吃了幾塊好的。說來不怕你笑啊，紅燒肉啊，粉蒸肉啊，以前肥的我是吃不下去的哈，以前肥的我吃不下去的就是你爸的，現在我這個牙齒它還巴不得是肥的，再肥的我都覺得好下去得很。

我這個里面又是什么嘛，喝著又是珍珠又是黑漆漆的一大坨，這個好喝是好喝，就是不怎么冰，哎不是哪個嫌棄你點的不冰哈，我不會說話你別見氣，你曉得我是個老實人不會說話，我現在這個腦袋啊，她說不出來啊，她說不好啊，要說什么她想不到啊，你看嘛就像我現在說話，前一句說完后面我就想不起來說什么了。嗝——哎呀你看嘛我這個嗝，我是說了多少它要一直這樣嘛，你看著的呀我哪吃多少嘛，它就總是一天到晚這樣打個不停啊。

這個你要不要我來把它喝掉，免得放在這里孩子一會兒來搞，它剛送來的時候也還是有點冰的，現在放了一會兒呢它就不冰了。格老子我剛吃了塊辣椒好辣。還是老早以前在平盛上班的時候有個阿姨請我喝過一杯奶茶，只是她那個奶茶沒你這個大，里面可能東西沒你這個多，沒你這個好喝，平時我去哪里能喝到奶茶哦，大門都出不去的人，我現在是……”

市里繁華熱鬧，即便到了晚上吃喝玩樂的新鮮稀奇打卡點也多不勝數，霍娟忽然心血來了潮，抱著孩子逛街不方便，要找個單媽沒體驗過的新鮮事物打發時間卻是好尋的。

邢磊:我丈母娘怎么樣，醫生怎么講

霍娟:好吃好喝好舒坦

邢磊:（捂臉）不疼啦，不是說檢查了好幾樣嗎，都沒事嗎

霍娟:聽醫生講來應該問題不大，回平盛也可以看，身上疼的問題還有個報告明天才出，等明天的結果，沒大毛病的話都回平盛

霍娟:你這周五回去吧，大寶天天晚上打電話哭的不行，一放學回來就給我打電話

邢磊:爸爸媽媽都沒在身邊，是挺可憐的

霍娟:你周末陪她晃一晃吧，眼淚汪汪的，姑姑說晚上睡覺還在哭，干啥都哭，帶她去游樂場也哭，電視也不怎么看了，飯不好好吃，臉上肉都瘦沒了

邢磊:（愁的慌）沒離開過你，你那邊怎么說，不行早點回來吧，或者把老媽也帶過來，這邊大醫院更靠譜

霍娟:帶過去不現實，醫保異地，生活上各種事，到時候我帶的就是三個孩子了。看了下機票，或者要不你這周五回去把她送來吧，頂多也就三個星期了，要么別上了直接過來

邢磊:過來也不現實呀，你帶老媽看病，還帶兩個小的，一個都頭疼怎么帶倆，那更累，你帶不了的

邢磊:而且到了那兒，她就真只有你一個人了，在家里好歹環境是熟悉的，白天還能在幼兒園跟小朋友一起玩，你那兒玩具玩伴啥也沒有，你還要顧小寶和老媽，別折騰了

那怎么辦，煩死人。

邢磊:你看看老媽情況怎么樣，能盡早的話盡量吧

單媽的情況怎么樣？霍娟抬頭看前面閑庭信步悠哉悠哉的人，她哪兒有什么問題嗎，她的問題還不如蹲地上那個小不點的大。

霍娟錄了兩個視頻給二姨和霍松，一個單媽在鞋店里試鞋，坐下起身行動自如，另一個是馬路邊昏黃的燈光下，她甩開霍娟母女埋著頭大步流星往前走。

霍松回了信息過來:媽怎么說

霍娟不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