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死后會化作天上的一顆星星，溫暖抬頭望向濃濃的夜色，冬季的夜空灰蒙蒙很厚重，像不堪重負的被子，自然也沒有一顆星星。

盡管她拼命仰起頭，眼淚還是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不斷的滑落。從奶奶生病住院到去世火化，自己并沒有流過一滴淚，可此時卻像要把這堆積許久的悲傷傾瀉殆盡。從此后，便真是孤獨一人了。

夜晚醫院的小花園寂靜的很，溫暖看著眼前包里的東西，幾件奶奶的舊衣服，一個自己新買的收音機，一塊洗的發白的手帕，里面包裹著幾張紙幣。這就是奶奶全部的東西。

溫暖此刻才發現原來一個人到最后留下的東西真是少之又少，也許只有把你記在心里的人才能證明你在這世上存在過吧？

溫暖想起奶奶清醒時說的最后一句話：“好好活！”

“可是奶奶啊，暖暖現在不確定一個人可不可以活的很好，我覺得一個人好難過啊！”溫暖抱著奶奶的包哭的像個孩子。

“其實也不難的。”一個磁性的聲音炸然響起。

溫暖抬頭看見對面不知何時坐著一個正低頭喝酒的男人，黑色的羊絨大衣，黑色的頭發，在昏暗的燈光下并不能看清樣貌，只覺臉色有點白。溫暖不知他是病人還是醫生。

“喝點吧，喝點就暖和了，你看，下雪了。”男人遞過來一罐啤酒，并沒有看向溫暖，而是看向半空。

溫暖隨著他的視線也看向空中，漫天的白色正飄飄灑灑的落下來，像一場冬季的獻舞。溫暖一直覺得，雪是陰霾寒冷季節的饋贈，用來撫平人們冰冷難挨的漫長冬季。現在她的饋贈就這樣莫名的出現來撫慰她，即使只有這短暫的夜晚。

溫暖心底的傷被雪覆蓋，遮住了滿地的瘡痍，生命值就這樣拉伸。人們總說她很堅強，其實她只是習慣把傷口隱藏來假裝自己從來沒有受過傷。

“我請你喝酒去。”溫暖像是重新復活了一般。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溫暖看著那雙眼睛，瞳孔又大又黑，水汪汪的，讓人覺得迷迷離離，含情脈脈。這樣一雙眼睛如果長在女子的身上，肯定是絕代佳人。可是在他的身上，倒有一種說不清的風情，像是花花公子偏偏有一雙深情的雙眼。

“怎么，不敢呀？”溫暖也不知怎么看著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底埋藏已久的叛逆瞬間滋生，話說出口時，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只是那雙眼睛的笑意更濃了，連帶的嘴角都上揚了，“我去開車，你在大門口等我。”男人說著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著溫暖，聲音里帶著不信任的笑意，“你不會逃跑吧？”

溫暖立馬搖頭，可能怕對方在夜色中看不真切，趕緊說著：“不會，怎么會？”

“那就好，一會見！”

溫暖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立馬懊悔起來，跟一個陌生男人大晚上去喝酒實在不是一個明智之舉，可能腦袋抽風了，思考片刻決定還是直接走掉算了，反正誰也不認識誰。打定主意后，溫暖拿起包，準備從后門回家。

“你是要跑掉嗎？”男人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她身后，一本正經的問她。

“不是，不是。”溫暖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正納悶這個人不是去地下車庫開車去了，怎么這么快又回來了。

“你沒有去開車嗎？”溫暖有點心虛，決定先轉移話題。

“怕某個人跑了，所以想了想，還是帶在身邊安全。”明明是戲謔的聲音卻說的如此一本正經。

溫暖抬頭看著這個比自己高很多的男人，思緒有一剎那的飄忽，腦海中的一段對話響起。

“奶奶，我在家里等你就好了。”小小的溫暖怕奶奶騎車累，拒絕坐奶奶的三輪車。

“不行啊，奶奶怕你丟了，還是帶在身邊安全。”奶奶笑著把她抱上車。

幼時奶奶不管去哪里都要帶著她，一直相依為命的那個人走了，這次把她獨自留下來了。

“你別誤會，我喝酒了，所以叫了個代駕，我可不是欺騙少女感情的騙子，你要不想去，我送你回家。”男人被溫暖清澈無辜的大眼睛盯的心慌。

溫暖只是搖了搖頭。

“小時候我奶奶每次出去收廢品都要帶上我，我心疼她騎車累，可每次她都跟你說一樣的話。”溫暖今晚第一次笑，眼睛彎彎的，瞳孔好像更亮了，像一只好不容易找到媽媽的幼獸。

“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很溫暖嗎？以后要多笑，才能對得起你的親人。”男人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并沒有點燃。

溫暖看著他的眼睛，里面浩瀚無窮，像深不見底的黑洞。

“我就叫溫暖，很溫暖的溫暖。不錯的名字吧？”溫暖第二次笑了。

“嗯，真是不錯的名字。”男人看向前方，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代駕司機把黑色的奧迪車停在了一個路口。

溫暖跟著男人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雪已經下白了路面，倒像是給路鋪了一條白色的地毯。可是這怎么看都不像是去酒吧的路，路上也沒有一個行人，溫暖心里突然又忐忑起來，走的越來越慢。漸漸地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男人站在路的盡頭看著遠處磨磨蹭蹭的溫暖，“我就那么像壞人嗎？”言語中滿是無奈。

“呦呦呦，終于有人能拿捏你了，讓我看看是什么仙女！”

一個穿著廚師服的男子邊說邊從路口走了出來，一手搭住男人的肩膀，笑著抬眼看向溫暖，楞了半晌，然后笑著招呼溫暖：“小妹妹，不要怕，我開的是飯店不是黑店。至于這個人是不是壞人我不知道，可我一定不是壞人。快進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廚師男說著又走了進去，溫暖此刻窘迫的像做錯事被人當場抓住的孩子，燒紅了臉，根本不敢抬頭。只好低著頭快速從男人身邊走過。拐進去才發現里面別有洞天。兩排翠綠的竹子在地燈的映射下隱隱綽綽，并沒有大的牌匾，只在大門口掛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食也，性也。”

男人伸手推開門，示意溫暖先進，“這是我朋友開的，我沒吃飯，喝酒會不舒服，所以帶你來這里陪我吃點東西。”

溫暖其實明白，他是專門帶自己來吃飯的，一天沒吃飯也并不覺得餓，可是剛才在車上肚子還是不爭氣的響了，沒想到他還是聽見了。

他們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室內的溫度溫暖又舒適。溫暖摘掉圍巾，把大衣放在椅子上，看著周圍滿墻的綠植，仿佛置身在生機盎然的森林，感覺氧氣都變多了，呼吸都好像不費力氣一般。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三兩桌，大家都小聲交談著，這樣靜謐的環境讓人身心都格外放松。

“老吳其實是植物學教授，因為喜歡做飯，所以開了這么一個小店，白天要在大學授課，所以開的很隨心，也沒有多少人。不過他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你一會嘗嘗就知道了。”男人邊幫溫暖倒熱水邊介紹。

“對不起。”溫暖想了想還是應該先道個歉。

“我好像第一次對女孩說自己不是壞人。而且一晚上就解釋兩回。”男人苦笑著喝了一口水。

“以前都是你傷別人的心，現在終于得報應了吧！”老吳端著一個餐盤邊放食物邊坐了下來。

“小妹妹，你可不知道，上大學那會我不知道每天替他接收多少情書，他可倒好，一個不理，也不知道傷了多少女孩的心。對了，除了一個……”

“老吳！”男人瞪向老吳。

老吳竟然就乖乖閉嘴了，“小妹妹，你嘗嘗哥哥做的‘清湯燉雪燕’，‘菜膽猴頭菇’，女孩子吃這個最好了。”老吳這話題轉移的屬實有點快，溫暖一下子沒轉過彎。

“妹妹，你要感興趣，下次我單獨說給你聽。”老吳貼在溫暖耳邊低聲耳語，抬眼撞上男人冰冷的目光，老吳識趣的打著哈哈，“你們先吃，我去后廚看看。”老吳說著起身離開，剩下面紅耳赤的溫暖呆在那兒。

兩個人低頭各自吃著飯，默默無言。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溫暖先打破了寧靜。

“我叫付明遠，老吳叫吳青峰，我們是大學同學。”付明遠介紹著自己和老吳。

“哦！”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溫暖總覺得在醫院牙尖嘴利的付明遠和現在沉默寡言的付明遠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醫院的付明遠溫暖感到是憂郁又有點不羈的，而現在的付明遠卻是讓人覺得不可靠近，像渡了一層冰。

溫暖偷偷看向他，低頭吃飯的時候，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半個眼睛，不論是吃飯的姿態還是坐姿都是優雅不可挑剔的，和在醫院隨性喝酒的樣子像兩個極端。

“吃好了嗎？”付明遠打斷了溫暖的思緒。

“好了。”溫暖抬頭看他。的確是一張讓人不容易忘記的臉。

“我叫了代駕，一會先送你回家。”付明遠說著起身穿衣。

“不用了，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溫暖也忙起身穿衣。

兩個人去跟老吳道別。

“妹妹，下次可要再來呦！”

“謝謝吳哥的款待，叫我溫暖就可以了！”溫暖笑的格外甜。

“溫暖，多好聽的名字，說真的，如果覺得付明遠不行的話，記得一定要考慮考慮我，我可比他隨和多了……”老吳總是說不了兩句正經話。

付明遠趕緊拉著溫暖逃出門去。沒有理會老吳最后的那聲，“一定要考慮我！”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寂靜的小路。溫暖想著怎么也應該和付明遠道個謝，自己沒有請別人喝酒，別人倒請自己吃了頓飯。

這樣想著她加快腳步去追付明遠，誰知付明遠這時也突然停下腳步轉了過來，腳下一滑，溫暖就這樣毫無防備的整個撞在付明遠的胸口。雖然有大衣的阻隔，但男人結實的胸膛依舊把溫暖撞的鼻子發酸。

溫暖揉著發酸的鼻子，抬眼看付明遠。

“你沒事吧？”付明遠正低頭查看溫暖，一雙暖和的大手捧著溫暖的頭。

溫暖搖著頭，眼淚卻滴答滴答往下掉著。

“哪里磕壞了？要不要去醫院？”付明遠看著溫暖顆顆掉落的眼淚擔憂的問。

“沒事，就是你的手好像我奶奶。”溫暖擦掉眼淚搖著頭。

“我的手有那么蒼老嗎？”付明遠又一次對溫暖的話哭笑不得。

“不是蒼老，是溫暖，我奶奶的手不管天氣多冷總是暖和的，我的手總是很涼，一到冬天，奶奶都會握緊我的手。你的手和奶奶一樣暖和。”溫暖眨巴著大眼睛笑了。

付明遠又一次看到溫暖那小幼獸般溫柔的笑，那是不同于在飯店明媚開朗的笑。

付明遠的心底忽然就變得軟軟的，然后順手握住了溫暖的手，小小的，滑滑的，冷冷的，像小時候吃的綠舌頭冰棍。

溫暖有一瞬間的詫異，看著付明遠堅毅的側臉緊緊反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在貪戀這一刻的溫度。

“謝謝你，今晚的一切。”溫暖說的聲音很小，可付明遠卻聽的格外清楚，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聲了。

走到路口，付明遠幫她拍掉身上和頭上的雪。

溫暖靜靜的站著，然后緊緊抱住了他。

付明遠一動不敢動，只是低頭安靜的看著眼前的姑娘。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了一般。

“好了，再見！”溫暖轉身離去。

等溫暖消失在路的盡頭，付明遠才上了車。

此時雪已經停了，也許一切只不過是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雪停了，一切又回到原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