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勢平坦起來了,入目皆是翠綠的青草,牛羊成群,連空氣也帶了些微冷的涼意。
常久安的身體忽然好了,面色紅潤,還提出要自己騎馬。
扶不離在深入草原前把馬車賣掉了,換了些盤纏。
三匹馬在草原上疾馳。
曠野的風刮起扶不離的馬尾,她看一眼前頭的阿娘,然后垂下了眸。
常久安從懷里摸出一支哨笛,放在唇邊用力一吹,清脆的哨聲在這一片綠色的天地傳出好遠。
不多時,幾條獵狗從遠處奔來,獵狗的后面跟著一位騎著紅馬的草原姑娘。
獵狗率先到來,搖著尾巴在常久安身邊轉圈。
“久安!”那名姑娘也到跟前了,笑得肆意張揚,“我就說,今早大黑它們怎么這么不安分,原是知道你要來!”
“阿普潔。”常久安也笑,“好久不見。”
“你身后兩位是……”阿普潔不等她介紹,揮手示意三人跟上,“等下再說吧,我先帶你們回去,想吃什么?牛還是羊?嘿嘿,我想吃牛肉好久了!”
“打擾了,我們可能要在這住一段時間。”
阿普潔揚著鞭子,“太好了,我有伴了!上次見面,還是八年前呢!你家纏人的將軍呢?沒跟你一起來?”
常久安語氣平常,“我跟他吵架了,應該過不了多久,他會來接我。”
“吵架了?放心吧,他肯定會來接你!當年你們來草原的時候,那小子一見到你就臉紅,被我們笑了好久。”
前方二人有說有笑的,后方的小滿也被她們的笑聲感染,笑意越發濃重。
扶不離落在最后,白貓窩在馬鞍上,盯著徘徊在附近的獵狗。
幾個大氈包坐落在草原上,西域的姑娘、小伙子們揚鞭催馬,歡歡喜喜地迎接她們。
入夜,草原上舉行了篝火會。
常久安和小滿換上了西域的服飾,由阿普潔帶著她們圍在篝火旁起舞。
扶不離沒參與,她帶著白貓離開氈包一段距離,隨后席地而坐。
白貓回頭看看遠處的一點火光,又看看扶不離,不是很明白她為什么要來這里。
“那邊太吵了。”扶不離躺了下來,摸摸靠在她肚子上的白貓,她的瞳孔里倒映著滿天點點繁星。
白貓“喵”一聲,它覺得不是。
這兩日阿娘一直沒怎么跟她說話,阿娘故意的。
是覺得臨別之際,如果說太多,就會徒增她的悲傷嗎?
扶不離皺眉,她最近看星空,星空總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像是在好久好久以前,她曾近距離看過。
耳垂傳來微微的燙熱,那是一粒小小的扁圓形的青玉,在皇城時綴在她耳垂上。
扶不離試過很多辦法都無法取下,這枚青玉也不像要害她的樣子,索性便放棄取下來了。
青玉發出暖光,一下子包裹住扶不離。
光亮過后,扶不離站在星空之中,頭上腳下,她被滿天繁星包圍。
她有些愣神,試探走了兩步。
“你怎么在這啊?”山陵子的嗓音帶笑。
扶不離回頭,就見山陵子牽著五歲的自己從后方走來,然后穿過她的身影。
她皺眉,這一幕很熟悉,然而奇怪的是記憶里并沒有這段回憶。
“我也不知道,我迷路了,走了好久都走不出去。”小不離說著,竟嗚嗚哭了起來。
山陵子面容慈祥,“莫哭,我帶你出去。”
“這是哪?”小不離問。
“這里是時間的虛無,能看到天地規律的地方。”
“我不懂……”
“與天道有緣的人,神魂可以來到這里,窺探天機。更甚者,扭轉乾坤。”山陵子輕笑,“我送你回去吧。”
“想當仙人嗎?以后要不要做我的徒弟啊?”
“我什么時候能當前輩的徒弟?”
“再等些日子吧。”
“我如何找到您?”
“師父會來找你的。”
“師父,我要等那么久,要是我忘了您怎么辦……”
二人逐漸走進星空深處,扶不離聽不到接下來的對話了。
耀眼的青色光芒從扶不離的耳垂發出,猛地一下,她立即驚醒。
她還躺在草原上,白貓還臥在她肚子上睡覺。
……
第二日下午,阿普潔說雪山那邊開了漂亮的格桑花,讓她們去看格桑花。
去的途中,常久安說了句“有點冷”,小滿聽見,又回去拿衣服了。
雪山的半山腰處就開了一大片格桑花,不用上山頂。
扶不離陪著常久安在格桑花叢里漫步,她忽然聽到阿娘說:“不離,你出來這么久,該回宗門了。”
扶不離沉默不語。
常久安摘了一朵格桑花,“修道者有更廣闊的天地,不要拘泥于此方小小的一界。”
“今日我也是想跟阿娘說,我該回青川了,師父不讓我在凡間留太久。”
常久安把花遞給扶不離,“去吧。”
扶不離沒接花,而是慢慢跪在地上,鄭重地對常久安磕頭,“孩兒不孝。”
“這是做什么?”在她準備磕第二個頭時,常久安忙扶起她,又把格桑花別在她的發間。
“阿娘,我要走了。”
常久安輕聲道:“好,不必掛念我。少年人要有大志向,這凡間,沒什么能值得你回頭看的了。”
扶不離點頭,看阿娘一眼,隨后轉身往山下走。
懷里的白貓感覺到什么,煩躁不安起來。它想跳出扶不離的懷抱,卻又很被她按住了貓頭。
“乖,別鬧。”
有些話不需要說出口,雙方都已經了悟到了。
人影逐漸走遠,最后,一道劍光閃過,徹底不見了扶不離的身影。
格桑花在風中搖曳,常久安看著太陽一點點落向西山,終是沒撐住,猛烈地咳出一口血。
她對著湛藍的天往后倒。
天上有雄鷹飛過,她想起第一次見扶長治的日子,天也是這般晴朗。
她家是富商,來西域做買賣,正好遇上了從京城來的扶小將軍。
彼時少年桀驁不馴,一身暗紅衣袍,手臂上站了一只黑鷹。他皺著眉頭,渾身不耐。然而在她靠近后,卻收斂了戾氣,言笑晏晏。
只可惜,常家她沒守住,扶家最后也沒守住。
常夫人閉上雙眼。
她很想念那位帶她策馬的少年將軍。
……
高空之上。
扶不離看著常久安倒下后,還在不斷嘔血,鮮血把那一片格桑花都染紅了。
姍姍來遲的小滿把手里的披風丟下,跌跌撞撞跑向常久安。她哭著喊著,想扶起血泊里的人。
尖銳的哭聲響徹了天邊,直沖人的心臟。
扶不離摘下鬢邊的花,手指一松,格桑花隨風而去。一起去的,還有不知從哪掉落的水珠。
最后一次,她最后一次看這凡間。
這次在高空,白貓很乖,沒有抓撓害怕,安安靜靜的。
扶不離御劍往青川的方向去,她的身后是凡間。
凡間的人和事,再也與她無關了。
阿娘說,我家小女叫“不離”,不離不離,親朋不離,有所居。
阿娘說,仙途艱苦,大道無情。
阿娘說,這人間,不必回頭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