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聲,一個人飛到林夕面前,濺起一地夕陽灰塵,血色肢體亂扭,漿液糊成一團,表情抽搐幾下,沒動了。
“……”
林夕有些發懵地站在原地,腦海里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妙,于是轉身就跑。
剛剛,林夕被蒙住眼睛送到基地出口——一條陌生紛擾的街道。
“祝您愉快。”一個送她出來的人最后說。
林夕點點頭,接受了這份祝福。
可現在,并不怎么愉快。
[前方50米處左拐。]那條還會導航的白色手環報告著。
他們說,李細在虹灣中心,林夕就決定去虹灣中心。
[此路段發生事故較多,請快速通過。]
林夕卻快不了——
這條路上,她被一群蜂擁的人給擋住了——人們似乎在看墻上的一排紅色的東西。
這東西看起來并不長,但卻吸引了周圍不少人的目光。
林夕仔細一看,那上面赫然用紅油漆寫著:“惡魔陸今滾出虹灣!”
很好,經過初步判斷,這些字很簡單,她打十歲起就都會認了,現在也沒忘記。
“小姐,您愿意加入我們嗎?”一衣服破爛的男孩提著油漆桶過來,旁邊還有幾個男孩抬著梯子。
“?”林今不明所以,如實道:“我在找人。”
“……哦,那您先忙吧。”
……
靜夜,林夕才從基地附近的街道走出來了。
[此次導航結束,祝您旅途愉快!]
手環自動熄屏。
沒了?
什么?
林夕懵懵地環顧了一圈。
這個東西帶她七拐八繞,就來這?
[正常人的東西真不是個東西。]林夕掏出小綠本本記下了。
明明是虹灣中心,人缺少得可憐,只剩月光撒落一地陰涼后,又隱了。
這里好冷,比下午的虹灣冷了好多。林夕縮緊自己。可能,先要拿錢去買件厚外套。
林夕又搖搖頭。
衣服那么大,鞋子那么小,衣服肯定比鞋子貴很多吧,如果買了衣服還能買鞋子嗎?
先買鞋。
身子有衣服不會凍壞,腳沒有鞋子就會凍掉,然后沒有腳趾頭——在地下城她看見過一堆沒有腳趾頭走不了路的人,就坐在地上,周圍是臭烘烘地排便,然后又臭烘烘地狂化死去,變成更臭。林夕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味道。
拐過黑色角落,穿過蕭瑟巷子。
好奇怪哦,明明在離開那地下很久了,明明也那么不喜歡地下,地下的冷,地下的黑,地下的死,怎么走不到路時,還是,還是……
林夕有些煩躁地饒,似乎全是一模一樣的街道,沒人,沒人,還是沒人。
像夢。驚醒的夢。
不,這一次是追著光芒去。
光芒,一般都是熱的,就像那個巨大的黃色白熾燈——
“林小姐?怎么還哭了?誰還欺負我家小姐?好啦好啦,別怕,過來。”
她盡情投入懷抱,求得那唯一一份溫暖。
“不是說了不要去邊緣區嗎?迷路了,誒呦呦,瞧您的小臉蛋,都弄臟了,下次去就叫上我吧,我陪小姐去。”
她拒絕了,她理由十分充足,因為要一個人行動,她就是要很厲害很厲害的那種一個人行動,她可是最厲害的紅株,好多人說她厲害呀,那她就要那么厲害。有人看著就不厲害了。
后來她終于學會了,只要朝著燈泡最亮的中心走,就能回家。
可有些時,燈泡破了。那真叫一個糟糕。
別人修理之前時,林夕靠近看了看,感受到了熱氣,修理的人沒看到她,躲貓貓的林黎也沒找到她,她悄悄過去,撿起地上一片摔碎的燈泡碎片。是熱乎,透亮的。
她把熱和亮揣在懷里時,整個地下城的寒黑似乎都離她遠去了。
從此,她愛上了光?
哦不,那可能是更小的時候。
她所不記得的小時候,她就愛上了光,深深愛上了。
巷子口好像越來越近了。
再看,光那里,背靠光的地方,站著一個人。
當輪廓漸漸清晰,林夕的紅色瞳孔一下瞪大——
太陽……
陸今。
“又見面了。”
林夕還未顧上打招呼——
陸今的身后,幾個警官站在那里,手里握著一把黑色的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息,仿佛隨時都會射出致命的子彈。
“……”林夕沉默了。
這個人,這個曾經對她好的,現在冰冷冷,過來質問她,甚至,要她性命。
槍似乎在一步一步逼近。
她忍不住抓著衣角,手上的汗暴露了她的緊張。
這種緊張的感覺太過直接——就像當初地下混亂時,她剛順著那道幽暗狹小的通道爬到地面,剛要呼吸第一口新鮮空氣,一發子彈就在右耳旁爆開劃過。
要是沒有偏頭,那她會將目睹到離自己最近的一次腦漿爆炸。
“林夕小姐。”陸今微笑著扒下槍口,語氣較輕。“請配合我們調查。”
其他人很快迎上來,不同于陸今的溫和,出示一下警官證明,用著嚴肅極具威脅意味的口吻,“根據居民舉報,你現在具有極大嫌疑,必須要跟我們走一趟了!”
很快,林夕手上被兩個人用冰冷的手銬銬下。
林夕忍不住看向陸今,注意到他眼角有些紅。
出了巷子,林夕差點被一塊石子絆倒。
好在,一個冰冷的拉扯感將她穩住。
“老實點!”那個拉住她的壯警官吼了她一下,在林夕沒緩過來時,又狠狠拽了一下。
白色單薄手腕一下劃開傷痕。
陸今正忙著打電話,跟郝白郅的吼罵不同,聲音都很輕,明明也是那些不好話語,卻說得像家常話?
突然,林夕察覺到手腕上的溫度,驚回了神——低頭再看,白色布手套撤回,手腕上多了一塊創可貼。
林夕:“?”
“手真冷啊。”陸今隨手將創可貼的垃圾扔進垃圾桶,又輕松活動了下手指,“陳警官,沒有徹底定罪前,她還是一名普通居民吧。”
那個陳警官五大三粗,就是看不慣變異株,從小思維就知道,變異株是害人的畜牲,看不慣。
見陸今開口,語氣還是軟了些,“陸教授,我都當了幾年警察,抓過不知道多少變異株,哎,這也說不清,就直覺吧,她肯定不是普通居民。”
陳警官又看了一眼林夕,林夕原本暗紅色的眼瞳在白色月光下似乎微微泛起純亮的紅,最后幾個字又咬重,“不是什么好人!”
陸今隨便勾起一笑,“不至于。”
“哎呦陸教授,您咋的不信我呢,她不是什么好人,那好幾個視頻,您也看了,別看這小姑娘就一副無辜,她能害人不少呢。您就別憐香惜玉了,她不配!”
“就算關牢里的,也沒說允許肉體折磨吧。”
“這……”
“我們告她,她照樣有權利告我們。”
“那,那是針對人啊……她能是人嗎?”
“你的直覺能確保嗎?”
“……”陳警官一時無言。
陸今依舊一笑,拍了拍他肩膀,“現在不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時代了。”
“人人都有機會。”
陸今是看著林夕說的,林夕與他對上視線,他寬慰一笑。
路上是更多的廢墟,慘不忍睹的廢墟。
虹灣,她不在的這幾天發生了什么?
路上她又看見了一道橫幅。
“惡魔陸今滾出虹灣!”
“……”林夕覺得有絲熟悉,正在回想,這可是考驗她記憶的好機會。
“去你的。”
被毫不留情的正義一腳給踹上了車。
……
原來不只她,整個臨時檢查所,幾乎都是人,她就在劃分的紅色重點區那里等。
“你們都知道什么嗎?”
“異種爆發了,聽說都是那個鬼陸今帶來的。”
“是啊,還有那個什么維澤博士,都是禍害禍害!他們待過的地方就生了一堆變異。”
“……”
憑借快十八年的語言閱歷,這應該不是夸陸今。
林夕疑惑。
所以,是哭了嗎?
被人夸又被人罵,這是個哭的理由。
她就不喜歡其他異種議論她實力。
血脈,實力。
她和林黎都不該被質疑。黑帽子大叔那么肯定,所以她也十分十分肯定。必須肯定。
所以,她怎么能不好?那么多人都要她好,她能拒絕嗎?
哦不,現在好像能了。
現在可沒人管她好不好,那些說她好的不好的,現在都埋土里了,埋在地下城的黎明中。
有醫護人員過來,那些聲音不減反增。
“陸今就**是個異種臥底!不配在虹灣,不配作為虹灣人,滾出……”
起哄的熱血青年實在能覺察到那異樣的目光從那個黑長發姑娘的眼睛射出來。那目光太過炙熱,稍微讓他反思了下。
咋滴,他剛剛的話里面,說到她了?
尋思著,一個姑娘叫陸今也不是不行。太娘炮了,要他說,男孩子名字里面不帶'豪杰'的都是娘炮!
這么想著。發現褲子上多了一鞋印。
假如有個人指著林夕鼻子說她沒得實力,沒得血脈,她可能會假裝不哭,就躲在心里哭。當然,這是沒找到黑帽子大叔前。
但不鬧是忍不住的,這輩子都忍不住的。
不過還是要狡辯一下,她真的試過忍住,畢竟這可是上頭,不是下面,沒有人會包容她,理解她。這里到處都是要她的命的家伙。
而且別人不是說她呀,是說別人呀,她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感同身受。
“……”
怎奈反應總是比腦子更快一步。
還沒想通時,第二腳就又踹上去了,這一腳也成功把她從排隊末尾踹到了最前頭。
“就她一小姑娘,鬧事的?”
“叫別看她一丫頭片子,真勁!叫她不踹她還越踹越來勁,跟有狂躁癥似的,剛剛吱聲的勸架的是恨不得都被她踹一腳!你瞧瞧你瞧瞧,我這褲腿。”
于是這個勁勁的姑娘迎來了她的審判——是一新來的漂亮護士小姐姐為林夕注射藥劑。
林夕一下警惕看著那支針管。
如果之前,還算是信任郝白郅,因為至少他們都是變異株,現在是一個正常人懷疑她,還給她注射一些東西。
林夕心里不安著。
“放心,這只是普通的葡萄糖。”護身小姐姐冷漠一聲。
不放心,一點都不放心。
“手冰死了,死人瞪眼啊。”
林夕咬唇。
“得,就是工資高,還有提前的免費疫苗。”護士沒趣向旁處走了,“不然我就舒服睡美容覺啰,還免得被瘋狗給咬一口。”
“疫苗……”林夕呢喃著,總覺著熟悉,默默在心里記下。
本子不敢拿出來,怕被沒收了。
郝白郅那邊是變異株,更能理解這個本子對她很重要,還算會尊重她,這邊的正常人就不一定了,她越珍視他們就越討厭,說不定會一下毀了。
想到這一點,林夕更加捂緊了懷中的日記本。
不知道又等過了多久,有人突然喊她名字,林夕拍了拍自己的臉,又掐了一把大腿,感覺打起十分精神,過去了。
坐在她對面的人面色平靜且放松,林夕突然覺得,那時瞟見的紅色興許只是錯覺。
突然不感同身受了。
這個人根本不會在乎那樣的話。
陸今現在,甚至跟之前聊天一樣帶著三分笑意。
不,這次是一分。
不是在溫和陽光下,是冰冷燈光下。
“抓緊時間,快問快答。”陸今拿過資料和筆。
“在你問之前,我想先問一個問題。”林夕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會有如此轉變。
“只能一個。”
“你為什么在這?”
“看不出來么。”陸今笑著在本子上記下林夕的名字,“特意花錢來審判你。”
林夕:“?”
她看見旁邊有人笑了。
“開個玩笑。”
林夕抿唇,心想: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該我了。”陸今把本子遞給旁邊,那雙在燈光下白色手套,格外亮眼。
陸今的手斂收在白色修長中,又插搭在桌上,平靜地問,“你從哪來?”
林夕不知道怎么回答,陸今又問,“能出示你的身份證ID嗎?”
林夕搖搖頭,“沒有。”
陸今:“藍閩來的?”
林夕:“嗯。”
“有家屬嗎?”
“沒有。”
陸今身子靠后,“結果。”
旁邊那位助理上前,“基因檢查比較正常,體內白細胞較多,抗體濃度比較大,大腦初步判斷有輕微腦震蕩。”
陸今只是微微點頭。
“這個,看看?”陸今手指隨意在桌面上敲打了幾下,藍光屏幕浮現在兩人之間。
視頻中是,第一次來虹灣的朝陽雨落下,林夕颯颯離開。
陸今盯看著林夕,“臉這么紅,是冷嗎?”
“……”
中間視頻依舊播放著。
“有一堆就出現……幾秒……沒看錯……眼睛是發紅光……”
那是一個人顫抖記錄著林夕離去的背影。
“還有一個……是個小姑娘……”
“我說了吧!有一個小姑娘也是的!”
混亂的視頻被按下暫停,換成一幅夕陽圖。
視頻中,那是林夕和李細走在一起,后面,突然有人說了一句“有變異株狂化了!”。
周圍再次陷入尖叫混亂,林夕拉著李細,在混亂中四處逃跑,可他們還是慢了些,旁邊一些崩塌建筑從高處落下,形成一道圍罩。
林夕眼中的紅色閃爍,在幀頻難以捕捉的速度下,周圍塵土飛揚。
再看,兩個身影已經遠去——一個小姑娘硬是拉著一個同個子的男生在生死一線的時刻離開了現場!
林夕的手在桌底漸漸捏緊,視線坎坷著,慢慢移向陸今。
“有什么想說的嗎?”陸今食指指節敲了下桌子。
林夕沒有回答。
“他叫李細。”陸今眼皮微闔,審視意味更加壓迫。
旁邊一人上前解釋,“我們以嫌疑人身份臨時逮捕李細,但他不接受拷問,后面,在那個狂化變異株突發第三次爆發時,我們余力不足,讓他有機會使用一些技巧,逃脫了臨時審查間。”
林夕有些咬唇。
“你認識他。”陸今轉起了筆。
“……你在問我?”林夕反問。
明明是審問她,語氣卻跟下結論沒什么區別。
抬頭對上,陸今神色不回答,也是不容置疑。
林夕點頭。
“比較一下?”陸今從旁邊拿過一張照片,推過去,又重新看向林夕。
黑漆漆一片,血腥殘短的尸體,紅色,黑色,隔著照片都能聞到那股惡臭……
頭頂那個暗黃的大燈泡,林夕再熟悉不過,可是她知道,她現在必須得說——
“這是什么?”
“一個地方。”陸今唇角勾笑,人畜無害。
“什么地方?長得好奇怪。”
“哪里奇怪。”
“太黑了,像假的。還好,我沒有去過這個地方,不然真叫慘。”
陸今看向心率儀——平穩跳動。
一旁的助理提醒,“林小姐,您可以走了。”
林夕抿住壓下的松氣。
“這個手環,我們加了一個報警裝置,有需要,或者發現不法現象,請隨時聯系我們。”
林夕點頭接過,要走,僵持片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重新戴上。
“為了保證您之后的安全,記得一定戴好。”
林夕用力點頭:待會花完錢就給它甩了。
路過陸今那一刻。
“你的眼睛給我一種危險的感覺。”
林夕停下,愣了足足三秒鐘,才訥聲道:“……什么?”
“越美麗的事物越危險。”
嘴上這么說,林夕看到陸今面色依舊帶著三分笑意,又處理起有關她報告的那種紙。
那張紙上,就是決定她是否正常的最后評判?
怎么辦,她有些想看。
在哪簽的?
林夕想找到視線處,盯看著陸今。
“還是有些紅,是哭了吧……”林夕看著看著,疑惑的事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了出來。
“……”
“下一個。”旁邊工作人員冷盯著林夕。
林夕趕緊出去了。
“維澤博士來電。”旁邊工作人員上前。
“接。”陸今的筆還是唰唰地寫。
屏幕在中間亮起,陸今頭也不抬,先發制人,“機器該升級了吧。”
“是的,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事,這里機器精度不夠,主要是還差了一些資源。”視頻中維澤坐在一個亮白的實驗室,手上拿著檢測報告,“臨時的就是差一些。”
金絲鏡片反映藍紫光澤,“你的把關要嚴。”
“裝備什么時候可以到?”
“兩天左右。”
“能再快點嗎。”陸今把所需要的都做成文件發了過去,“這些,想想辦法。”
“防護用品,攻擊武器,都要加量?”維澤看著一系列物品,“太多了。”
“你出馬,那不一個頂倆。”陸今批完最后的報告。
“倒霉……你真是惡魔。”
陸今笑了笑,不置可否。
視頻掛斷,陸今靠著椅子上,抬手捏了捏疲憊的眉心。
房間審查的夜燈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