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緩緩淌過,勤奮工作時,你會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一天結束了;無所事事時,你會覺得時間被拉長了,怎么還沒到午飯時間。人這種感官動物,總是自作多情地擺弄著眼前的客觀事物,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從開學第一天起,秦欣然就發現學校里有個非常特別的人,這個人就是建忠。第一次見到建忠,是在辦公室,他的頭型很小,又細又尖,像冬天里一根營養不良的白蘿卜,頭上頂著短短的頭發,凌亂花白,小小的眼睛讓人看不真切,但眼眶里四處滑動的眼珠,卻寫滿了新奇與迷惘。他的手像攀爬在古樹上的枯藤,彎曲僵硬,無法自然舒展開來。“老師,嘿嘿!”他朝著秦欣然和趙娜咧開嘴一笑,歪斜的嘴型里露出了枯黃色的牙齒,這一閃而過的畫面,讓這兩位新老師對建忠沒有什么特別的好感。
可是,周圍的人好像對他都還不錯。黑臉的門衛會主動為建忠打開大門,他可以自由出入辦公室;老師們都愿意與他聊上幾句,并且都主動把舊報紙廢紙殼給建忠;咱們的年級主任董頭兒有時甚至還給他左耳朵上架根香煙……毋庸置疑,建忠受到學校里這些大人們的“愛戴”。
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善待建忠。他走到哪里,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會故意高聲喝道:“電燈!電燈!”,說實話,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問別人,也不知道,“建忠”只是個諧音。我想知道建忠的年齡,幾乎問了周圍的每個人,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屬馬的。有人說,建忠的智商只相當于一個五六歲孩子的智商;有人說,建忠與他母親相依為命;有人說,建忠很勤快,每天拿著蛇皮袋子,撿廢品賣錢,給他母親;有人說,建忠很單純很樸實,不像其他撿廢品的,順手偷拿學生桌上的本子……這些瑣碎的信息,讓我不禁對建忠多了一份好奇。
這天,安靜的辦公室里,雙眼酸脹的秦欣然,繼續看著厚厚的教材,準備上第二節課,旁邊還有一沓高高的作業本在靜靜地等待著抽屜里的紅筆。沒多久,悅耳的下課鈴聲響起,外面變得喧鬧起來,上第一節課的老師們也陸陸續續回到辦公室。
“哎呀,今天建忠學英語啦!”這是美麗熱情的英語老師黃小倩的聲音。
“你們知道嗎?”她邊說邊走到桌前放書本,摘下麥克風。
“我在教孩子們讀‘Howareyou’,建忠提著蛇皮袋子,站在門口高聲喝道‘Howareyou,Howareyou,花生油!芝麻油!’學生們都哈哈笑了。”
“你莫說,人家建忠還是有才華的!”范小五一巴掌合上美術書,拍案叫絕中帶著幾分調侃。
“人家建忠念得咋不對,多押韻!說不準,當時建忠比大部分不學習的娃子們都念得好!”坐在我對面的語文老師李秋菊立即給出了贊賞性的評價,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此刻,原本沉寂的辦公室變得熱鬧起來,秦欣然突然覺得建忠是那么得可愛。揉揉酸脹的雙眼,戴上麥克風,拿著書本,她一身輕松地走向教室。
誰能想到建忠不僅出現在白天的校園,晚上也會在校園的某個角落看見他提著蛇皮袋子四處游蕩的身影。
這天,吃過晚飯,秦欣然、趙娜、郝廣婷和陳楚蘭一起去操場散步了,走在用黑色煤渣渣鋪就的跑道上,望著操場中央自由瘋長的野草,嗅著從遠處飄來的裊裊炊煙,你一度會覺得這是“世外桃源”,天邊的霞光將四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暑氣在這個時候也消散了不少,涼爽的晚風拂過四人長短不一的發絲。
“問個問題,你倆咋會來這里的?”郝廣婷作為早一批來綠竹中學支教的教師,對后來者的關懷從實際幫助到閑話家常,無處不在。
趙娜聽了這個問題,心中難免風起云涌,往事不堪回首,心中有些小尷尬,想不明白這問題還需要正面回答嗎,她瞅了一眼陳楚蘭旁邊的郝廣婷,一臉純凈的模樣,覺得這人真的是沒有啥復雜的心思,就直截了當了,“剛好我家是綠河市的,就報了本市的支教,然后就被當地教育局隨機分到這里的。”
“我本來是學法律的,沒有考上律師資格證,再加上就讀的學校不是名牌大學,又是女生,找工作處處碰壁,想著既然在外地找不到好工作,就找個離家近的也行,最起碼回家看父母方便。”秦欣然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回去了,“當時綠河市教育局正好在江漢市的“三支一扶”專場招聘會上,我拿出了英語四六級證書和這幾年的獲獎證書,那位負責人問了幾個問題后,就當場拿出合同,把我簽了。”
“你好厲害啊,六級都過了。”陳楚蘭投來一陣羨慕的眼光。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當時時間充足,和同學們一起,沒事就抱著書,讀啊背啊,不知不覺就過了。”秦欣然低著頭,用腳隨意踢著一個大塊的小煤渣。
“欣然就是太謙虛了,你看我們幾個有誰過了六級的?”陳楚蘭右手迎著晚霞,做了一個假裝捏東西的動作,“手里捏著四級證書畢業的,好想回爐重造啊,可是時光不允許。”
晚霞像幾縷緋紅的輕薄紗帳縈繞在天邊,有的隨風慢慢舒展開來,緩緩像一個方向飄著,有的像小孩子的臉,不知被誰招惹了,臉色漸漸暗沉下來,夕陽火紅火紅的,整個操場也慢慢上了色,氤氳著讓人心靜如水的暖。
“過來打球吧?美女們!”付偉強舉起球拍朝她們揮舞著,臉上的青春痘努力往一起擠著,額頭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想動也無濟于事。
“你們在哪弄的乒乓球拍?是不是占用公共財產?”趙娜一臉鬼機靈的笑,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不是,我們宿舍就在后面樓上的三樓,隔壁就是體育器材室,副校長指示,讓我倆照看一下體育器材的同時,可以隨時這些‘檢測’器材的質量,以防學生使用時出現意外嘛!”劉文斌這流暢地解釋過程,再加上他那正宗的河北口音,真把在場的幾位說愣住了。
“喲喲喲,說得還怪逼真!”我們知道,趙娜詞窮了,只能放一些酸溜溜的話出來了。
“誰來接班,我正好休息一下。”劉文斌主動讓出了位置,秦欣然接過球拍和付偉強對戰,一來一去,白色的乒乓球像個調皮的小孩,輕輕松松地來回跳躍著,只見付偉強沒了剛才叱咤風云攻擊的力度,轉而是輕挑球拍的柔和,這球也不落地了,不似剛才,劉文斌總是抖著一身的脂肪,跑東跑西地撿球。其實秦欣然的球技也不差,什么旋球扣球,她都能招架得住,畢竟從上小學三年級開始,她就已經是乒乓球臺邊的常客了。
可能是付偉強憐香惜玉吧,兩人戰了幾個回合,情勢十分友好,一旁呆望著的建忠不樂意了,“老師,莫跟他打!咦……莫跟他打!”,建忠一邊說,一邊將原本站穩的陣腳晃動了幾下,并用手指指點點了一番,好似要裝出一副很懂行且正義感十足的模樣。趙娜、郝廣婷和陳楚蘭被這情景逗樂了,“建忠,天快黑了,趕緊回去,不然你媽又到處找你!”陳楚蘭好心提醒著,怕建忠看得入迷,忘記回家。
“我媽今兒滴要給我包餃子吃!”建忠開心地炫耀著,說話間,嘴巴噘了起來,眼珠子咕嚕一轉,順勢把手中的蛇皮袋子往上提了提。
“你喜歡吃餃子啊?”趙娜還不知道這事,郝廣婷哈哈笑了起來,說:“綠竹鎮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愛吃他媽包的餃子。”
“我媽包的餃子,好吃得很,得勁兒!”建忠說得手舞足蹈,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毫無遮攔地炫耀著家里的一磚一瓦,一粥一飯。
“走走走,我那兒還有幾個礦泉水瓶子,去拿!”郝廣婷這話一出,建忠便一上一下地晃悠著單薄的身子,提著蛇皮袋子,往中心大道奔去。
“你到這等著,我進去拿。”郝廣婷打開女生宿舍樓院子的大門,徑直走去,不一會兒就拎著幾個瓶子出來了,“給,裝好,莫拿掉了!”建忠笑嘻嘻地接過瓶子,嘴里還在嘟囔著:“老師,莫跟他打!”郝廣婷無語了,莫不是建忠將她認成了秦欣然,不會呀,建忠雖然腦袋不好使,但誰是誰,他還是能分得一清二楚的,有可能是他覺得當時打球的畫風變得太快了,直覺讓他不喜歡付偉強這個人吧!
“咦?建忠今天咋沒有來?”
“這舊報紙還給他留著呢!”
“莫不是走親戚去了?”
“好幾天沒看見建忠了!”
“是啊,聽說是病了!”
建忠生病了,這讓大家既擔心又詫異,原以為像建忠這樣的人,就像秋風中的野菊花,雖形態渺小,但絕對是寒風中永不凋零的存在。
連著幾天,大家都會說起同樣話題,仿佛建忠就是大家的同事,每天都應該來上班一樣。據說,建忠最愛吃他母親包的餃子,不知病中的他,能否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又是一個普通的早晨,五彩的陽光灑在女生宿舍大院的兩排整齊劃一的水杉樹上,碧綠的葉子鱗次櫛比地排列著,顏色飽滿清晰,帶著幾分涼爽,喜鵲們一大早就在樹頂上“喳喳喳”地叫著,難道是報什么喜訊?此時,秦欣然從寢室出來,正在鎖門,一回頭,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眼簾,是建忠!他仍提著那個破舊的蛇皮袋子,走路一顛一顛的,特別有活力,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兒,暖而純凈的陽光也歡喜地在他身上跳躍著。“老師,嘿嘿!”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活力滿滿,似乎他這幾天沒有病過。秦欣然內心一陣欣喜,急忙打開寢室門,拿出幾沓舊報紙,遞給他,笑著和他一起朝辦公室走去。
“建忠來了,這幾天干啥子去了?”董頭兒一臉認真地說著,一邊把一根煙架在建忠的右耳朵上。
“建忠是不是在家幫老媽收花生了?人家建忠是個孝順娃子!”坐在董頭兒旁邊的“二把手”徐修明老師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徐老師有個最突出的特點是個子特別高,又瘦,看著就更高,也有熟悉的人喊他“徐大個兒”,他也笑呵呵地接收。但你若細心一點兒,會發現他的左眼有點兒奇怪,眼珠是黑色的,眼白也清晰,但就是不會轉動,有人說那是徐老師小時候眼睛不知怎么就壞掉了,安了狗的眼睛,也有人說是裝了個假體,總之,沒有人能具體說清楚是咋回事。再來說說,人們為啥稱他為“二把手”,一是說他年輕的時候,在學校的換屆選舉中競爭過某些重要職位,但每次都無巧不成書地位居第二,也就是被淘汰了,人們為了安慰他又或者是調侃他,就呼他“二把手”。二是說他與“一把手”關系極好,經常在一起策劃一些方案,他每次積極諫言,有理有據,有時“一把手”會聽取他的建議,所以理所當然是“二把手”。無論什么原因,徐老師聽著人們十幾年來都喊他“二把手”,都聽習慣了,同齡人和他開玩笑,他也照單全收,“咋!我說的不算數!”他這樣一吆喝,也扎扎實實地坐實了自己的“權利”,換得大家哈哈一笑。
“建忠,你說說,咱們辦公室,誰長得最好看?”這不,“二把手”又開始調節辦公氣氛了。
“誰好看?!大家都好看!”李秋菊一如既往地快人快語。
這時的建忠正站在秦欣然背后,靜悄悄地看著語文教材,字,他是不認識的,圖畫,書上面也沒有,但建忠這樣安靜地看了好一會兒,絲毫沒有影響大家備課。
但話已到此,建忠不得不接,“董頭兒長得最好看!”
“哈哈哈哈哈,建忠喜歡董頭兒!董頭兒天天關照建忠在。”爽朗的劉琴蘭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扇形的魚尾紋也浮現出來了。聽說,劉老師雖是一名女老師,以前當過小學校長,所以舉手投足間還有幾分領導氣質,做事做人灑脫不拘謹,心正身正暢快無所畏。再者,劉老師與董頭兒的年齡差不多,算是同齡人吧,所以交流起來更順暢。
再轉眼看看董頭兒,依舊抿著嘴,只不過這次嘴角上揚了些,仍舊低頭做著數學練習冊上的題,桌面上,玻璃杯中的茶葉晃晃悠悠地上去了,又晃晃悠悠地下來了,像一位淡定睿智的人,悠閑地沉浮于塵世間。
而建忠依舊站在秦欣然后面,眼睛默默地看著書,思想估計神游于書以外的世界,他人的打趣對于他來說,早已成為一種基本生活方式,幾乎等同于吃飯穿衣睡覺,建忠是不在乎的,只要每天能撿到廢品換錢就好,他似乎深諳這條基本的生存之道,換個角度來說,大家并沒有什么惡意,有時和建忠的交流,也充滿著一種存在感,屬于建忠的存在感。
深秋時節的風,吹走了落葉,也吹開了野菊花,愿生命的長河里,處處都有這樣點點閃動的明亮色彩,暖人心扉,催人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