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把校服的味道吹過來時,他剛走到巷口。
林溯正背對著他,手指緊緊攥著校服裙的邊角,指節泛白,像是在跟自己較勁。站在她面前的是江譯,白襯衫熨得筆挺,沈硯舟對他沒什么印象——只是在走廊偶爾擦肩而過,知道他轉到了林溯班,卻沒怎么在意。
巷口很靜,只有風卷著落葉的聲響。江譯看著林溯緊繃的背影,先開了口,聲音溫和得像水:“林溯,怎么了?站在這里半天了。”
林溯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沈硯舟看見她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卻遲遲沒轉過身。他猜她在猶豫——這副樣子,和上次在天臺時,她攥著要給他的創可貼,扭扭捏捏時一模一樣。
“江譯……”過了好一會兒,林溯才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你別再這樣了。”
江譯臉上的溫和頓了頓,像是沒料到她會說得這么直接。風卷著落葉掠過腳邊,巷口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林溯終于慢慢轉過身,手指還攥著裙角,指節泛白。她不敢看江譯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洗得發白的帆布鞋上,聲音帶著點發抖的艱澀:“你的好……太沉重了。我每天都在想,該怎么還給你,想不出來的時候,那種負擔就壓的我喘不過氣。”
這幾天她總躲著他,課間繞路走,放學故意拖到最后,可江譯總能找到她——有時是遞過來一杯熱牛奶,有時是默默幫她撿起被風吹走的試卷,甚至昨天她蹲在操場角落哭,他都能提著紙巾盒出現。
那些溫柔像細密的網,纏得她快要窒息。
江譯的聲音低了些:“我沒想讓你還。”
“可我做不到。”林溯猛地抬頭,眼里蒙著層水汽,帶著點被逼到絕境的固執,“因為我,沈硯舟已經好幾天沒來學校了,我不知道他在家里經歷了什么,但一定不好,所以我不想因為我再讓你受到傷害。”
提到沈硯舟的名字,她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像是怕這三個字會驚擾什么。沈硯舟靠在墻角,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她嘴里說出來,帶著點說不清的重量,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
江譯沉默了幾秒,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藏著點復雜的情緒:“你還記得九歲那年,你在巷口救的小男孩嗎?穿小熊衛衣,追著飛機模型跑的那個。”
林溯的動作僵住了,攥著裙角的手松了松,眉頭微蹙,像是在努力回憶。
“那個小男孩是你……?所以你對我的好……是為了報答嗎?”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遲疑地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
江譯看出林溯眼里的遲疑,語氣比剛才更溫和了些“不全是為了報答,更多的是我想。”
他說到“我想”時,目光輕輕落在她攥緊裙角的手上,沒再往下說,像是在給她消化的時間。
“你想……什么?”林溯愣住了,眼里的水汽晃了晃,像是沒聽懂這句簡單的話。她攥著裙角的手指松了松,又猛地攥緊——“我想”這兩個字太輕,卻比“報答”更讓她無措。報答至少有來有往,可“我想”像憑空落下的雨,讓她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沉默在巷口漫開,風卷著落葉擦過腳踝,帶著點涼。林溯避開江譯的目光,低下頭盯著地面的裂縫,聲音又輕了些,像是在轉移話題:“那個模型后來……”
“后來被卡車軋壞了。”江譯接過話,語氣很平靜,“但你把我拽回來的時候,手心磨出了血,還笑著說‘別哭了,會好起來的。”
林溯張了張嘴,想說“那只是小事”,卻被江譯眼里的認真堵住了。那些被她遺忘在時光里的碎片,原來被人這樣鄭重地記著。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那里很干凈,沒有傷痕,卻像能摸到八年前粗糙的地面。
“可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她的聲音很輕,“你不用記到現在的。”
“怎么能不記?”江譯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天之后,我被父親接去了國外,每次被繼母罵,被同學欺負,都會想起你。你說‘會好起來的’,這句話支撐我熬了很久。”
風突然變大了,吹得林溯的頭發貼在臉頰上。她看著江譯眼里的光,突然覺得很無力——原來她不經意的一句話,會被人當成救贖,可她自己卻困在泥里,連自救都做不到。
“對不起。”她吸了吸鼻子,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洗得發白的校服裙擺上,“我現在……可能……連自己都顧不好,只會給別人添麻煩。”
江譯看著她哭,沒說話,只是眼底的溫和慢慢沉了下去。
他沒想到,當初那個攥著流血的手心都能笑得明朗的小女孩,如今竟卑微得像要碎了一般。
這么多年,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就在這時,皮鞋踩過石子的聲響從巷口傳來,清晰得像敲在心上。林溯和江譯同時轉頭。
看到沈硯舟的那一刻,林溯的哭聲猛地頓住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眼睛睜得圓圓的。她張了張嘴,聲音帶著哭后的沙啞,先于思考涌了出來:“你怎么……”
后半句“會在這里”卡在喉嚨里,被他滿身的狼狽堵住了——視線越過他緊繃的下頜,落在他被鉤破的褲腿上,那里露出的腳踝泛著不正常的紅,像被粗糙的墻面反復蹭過,甚至能看見細小的血珠正往外滲。她的目光往上移,又瞥見他卷起的袖口下,手腕處有道新鮮的劃痕,邊緣還沾著點泥土,像是逃出來的一樣。
那些傷口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破了她強撐的平靜。剛才頓住的眼淚突然決堤,比之前更兇了些,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沈硯舟沒管江譯,徑直走到林溯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哭花的臉,語氣算不上好:“又哭?你除了哭還會干嘛?”
這么多天,他沒來學校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反復琢磨——是不是因為自己,他才和家里鬧得更僵?又或者會不會挨了打?夜里抱著膝蓋想這些,眼淚總是悄悄浸濕枕頭。可此刻,他就站在眼前。帶著一身沒來得及整理的狼狽,語氣還是那么沖,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她面前了。
那些憋了太久的自責、擔心、委屈,還有見到他的瞬間涌上的踏實,全混在一起,順著眼淚洶涌而出。林溯再也繃不住,肩膀猛地一顫,原本死死咬住的嘴唇松開,細碎的嗚咽聲終于漏了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手背上,滾燙滾燙的。她不是故意的,可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所有的防線都塌了。
沈硯舟看著她突然放大的哭聲,眼底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戾氣蓋過去。他皺緊眉,往后退了半步,刻意避開江譯的視線,語氣更沖了:“哭什么哭?我還沒死呢。”
話雖如此,他攥緊的拳頭卻悄悄松開了些,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
江譯在旁邊看著這陣仗,指尖微微蜷了蜷,最終還是往后退了半步,把空間讓給了他們。風卷著落葉在三人之間打了個旋,巷口的寂靜突然變得很重,像浸了水的棉絮。
沈硯舟被她哭得心頭發緊,手往口袋里一摸,摸到個薄薄的東西。他頓了頓,動作粗魯地往她懷里一塞:“拿著。”
林溯下意識接住那東西,指尖觸到薄薄的紙頁,還有上面深淺不一的折痕。是只千紙鶴,翅膀歪歪扭扭的,紙角被揉得發皺,邊緣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墨漬,一看就折得極不熟練。
風卷著碎葉掠過手背,林溯攥緊了那只千紙鶴,喉嚨里的哽咽突然卡了殼,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卻忘了往下掉。
沈硯舟被關在房間的那幾天,墻皮掉灰的角落都快被他盯出洞來。抽屜里那疊沒用過的稿紙被翻出來時,他盯著空白紙頁發了半天愣,突然想起林溯總愛把心事憋在心里,眉頭皺得像打了死結——好像誰說過,折千紙鶴能裝住說不出的話。
他對著手機上的教程折了又拆,紙角被揉得發皺,指尖蹭上的墨漬染黑了好幾張,最后那只翅膀歪歪扭扭的,總算能看出點鶴的模樣。今早翻柵欄時,他還特意把千紙鶴往最里層塞了塞,生怕翻柵欄時被鐵絲勾破——那是他這幾天唯一能抓住的事。
林溯望著沈硯舟出了神,她突然想起天臺上那個決定。
“兩條平行線……本來就不該相交的。”早上對著風說的話還在耳邊響,那時她攥著書包帶,一遍遍告訴自己必須躲開,必須劃清界限,這樣他就不會再因為她被關、被罵、被弄得滿身是傷。
可現在,他就站在這里。
為了跑出來,連翻柵欄時都要把這只歪扭的千紙鶴往最里層塞;為了讓她別哭,把所有的慌亂都藏在沖她吼的語氣里。那些狼狽的傷口,那些笨拙的溫柔,像把鈍刀,一下下割著她剛下的決心。
林溯吸了吸鼻子,眼淚又要涌上來,卻被她用力憋了回去。心里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喊著“快推開他,別再害人了”,一個卻在看見他腳踝的血珠時,軟得一塌糊涂。
她攥緊千紙鶴,紙頁的邊角硌得手心發疼,像在提醒她這份糾結有多荒唐——明明該躲得遠遠的,怎么偏偏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響?
江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溫和里帶著點冷靜的提醒:“看這樣子,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吧?”
他目光掃過沈硯舟褲腳的破口和滲血的腳踝,語氣平穩得像在說天氣:“先找地方處理下傷口,換身干凈衣服。你這樣太扎眼了,被家里人撞見,前功盡棄。”
風卷著落葉掠過三人之間,江譯往后又退了半步,拉開更明顯的距離,像是在刻意弱化自己的存在。他看著沈硯舟時眼神很淡,既沒敵意也沒熱絡,倒像是在提醒一個不太熟的人該注意的事。
沈硯舟瞥了他一眼,沒應聲,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下——顯然是聽進了這話,他盯著林溯還泛紅的眼,語氣硬邦邦的:“愣著干嘛?走了。”
林溯被他這聲“走了”拽回神,手里的千紙鶴被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腳步卻沒動。往哪走?她腦子里一片亂,剛被壓下去的念頭又冒出來——要是跟他走了,是不是又要被卷進麻煩里?可看著他腳踝那道還在滲血的紅痕,腳像被釘在原地,挪不動半分。
江譯在旁邊輕咳了一聲,打破這僵持:“前面巷子有間舊衣鋪,我認識老板,去那換身衣服處理傷口吧。”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紙幣遞過來,指尖沒碰到沈硯舟,只是停在半空,“錢先拿著,算我借的。”
沈硯舟瞥了眼那錢,沒接,扯了扯嘴角露出點譏諷:“不用。”
“不是給你。”江譯的目光轉向林溯,語氣放軟了些,“是給她。總不能讓她看著你流血吧?”
林溯猛地抬頭,對上江譯的眼,那里面沒什么多余的情緒,只有點了然的平靜。她捏了捏千紙鶴的邊角,突然想起剛才對江譯說的“不想再連累你”,此刻倒像是被自己打了臉。
沈硯舟大概是被“流血”兩個字刺了下,低頭看了眼腳踝,又抬眼瞪林溯:“看什么看?走了。”這次語氣里的不耐煩淡了些,轉身往江譯說的那條巷子走時,腳步刻意放慢了半拍。
林溯看著他后背那片沾了泥的襯衫,又低頭看了眼手里的千紙鶴,心里的糾結像團亂麻。江譯在她身后輕輕推了下胳膊:“去吧,處理完傷口再說。”
風從巷口灌進來,吹得千紙鶴輕輕顫動。林溯咬了咬下唇,終于還是抬腳跟了上去,距離沈硯舟兩步遠的地方,看著他褲腳的破口隨著腳步晃悠,像面小旗子,在風里招搖著她那點搖搖欲墜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