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風(fēng)裹著深秋的涼意,刮得林溯臉頰生疼。她站在老舊單元樓的樓下,抬頭望著那扇熟悉的窗,玻璃上蒙著層灰,像許久沒人打理過。
距離樓道里那場爭吵已經(jīng)過去兩天。這兩天她在24小時便利店的角落蜷了兩夜,校服洗了晾在消防栓上,干了又被露水打濕,直到今天實在撐不住——上午跟老師請了假,她的衣食住行總得解決。
硬著頭皮爬上四樓,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林溯的手頓了頓。門沒鎖,虛掩著,留了道縫。
她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煙酒和灰塵的味道涌出來,卻比平時更淡,淡得像被抽走了靈魂。客廳里沒開燈,光線昏暗,沙發(fā)上的雜物被清走了,茶幾上卻壓著張折疊的字條,旁邊放著張銀行卡。
林溯走過去,指尖觸到字條時,紙邊已經(jīng)有些發(fā)卷。展開來看,是父親潦草的字跡,筆畫歪歪扭扭:
“我和你媽離了,卡里有兩萬,你自己住吧。”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更沒有多余的話。連“房子留給你”都像是默認(rèn)的事實,不必特意提及。
林溯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腹撫過“兩萬塊”那幾個字,胃里莫名發(fā)緊。她想起父親抱著酒瓶子癱在沙發(fā)上的樣子,想起他醉后含糊的咒罵,想起那張揮過來時帶著風(fēng)聲的巴掌——這些畫面和“兩萬塊”疊在一起,像塊粗糙的砂紙,磨得心口又澀又疼。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下來,砸在字條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林溯蹲下身,肩膀控制不住地發(fā)顫。不是感動,更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拋棄”砸懵了——他們走得這樣干脆,連句像樣的告別都沒有,只留下一套空房子,一張卡,和一個“自己住”的指令。
可指尖攥著的銀行卡,冰涼堅硬,又確實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她知道父親沒什么錢,這兩萬塊,大概是他從酒錢里摳出來的,是從打零工的血汗里攢出來的。或許這就是他能給的全部了,笨拙,潦草,帶著常年的冷漠,卻又在最后這一刻,沒把她徹底扔在風(fēng)里。
空房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哭聲,林溯攥著那張銀行卡,冰涼的塑料邊緣硌著掌心,竟透出點奇異的重量。她慢慢站起身,把字條和卡都塞進(jìn)校服口袋,轉(zhuǎn)身走到窗邊,推開了那扇蒙著灰的窗。
風(fēng)灌進(jìn)來,吹散了屋里的濁氣。樓下的樹葉子黃了大半,被風(fēng)卷著打轉(zhuǎn),看著蕭瑟,卻也透著股沒人管、反而能自由生長的勁兒。
林溯望著遠(yuǎn)處的天際線,吸了吸鼻子。那些常年纏繞著她的爭吵、摔砸、躲閃,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好像隨著父母的離開,突然被抽走了。
原來……是這種感覺。
不是難過,不是茫然,竟是種輕飄飄的、近乎解脫的松弛。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林溯自己都嚇了一跳,慌忙低下頭,盯著地板上的紋路。可那點突如其來的輕松,像掙脫了束縛的氣球,在空蕩的房子里悄悄往上飄。
至少,她有地方落腳了。這個認(rèn)知此刻格外清晰。
下午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地上篩出斑駁的光點。沈硯舟靠在樹干上,指尖夾著支煙,煙霧在他眼前緩緩散開,模糊了校服領(lǐng)口的褶皺。
這里是教學(xué)樓后的老梧桐下,向來是他們幾個逃課抽煙的“專屬角落”。劉宇蹲在地上,用樹枝劃著土,語氣帶著點不忿:“舟哥,你這陣子是真不對勁。”
他瞥了眼沈硯舟指間的煙,煙絲燒到一半,灰燼搖搖欲墜:“以前誰能讓你上心超過三分鐘?現(xiàn)在倒好,一門心思全掛在那個林溯身上——說真的,那姑娘陰沉沉的,跟個悶葫蘆似的,也不知道你著了什么魔,再這么下去,我都快不認(rèn)識你了。”
沈硯舟的指尖抖了抖,煙灰落在鞋面上。他沒看劉宇,只是把煙往鞋底按了按,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少提她。”
語氣里的不耐煩很明顯,劉宇識趣地閉了嘴,旁邊的趙磊卻沒忍住,湊過來打圓場:“不過說起來也巧,這幾天倒安生。上次被你揍那幾個混子,這禮拜愣是沒敢露面,連平時總找事的那伙人,也安分了不少。”
沈硯舟沒接話,只是重新摸出一支煙點上。趙磊說的那些他壓根沒往心里去——誰找麻煩誰安分,對他來說沒區(qū)別。反正敢惹事的,他拳頭早就癢了,剛好歇了這陣子,正缺個由頭活動活動。
倒是趙磊的話,莫名勾出兩天前樓道里的畫面。林溯那句“閑就去找別的事做”像根刺,扎在他喉嚨口,怎么咽都咽不下去。他做的那些,在她眼里就這么多余?行,那就如她所愿,以后再也別見,省得礙她眼。
正想著,眼角的余光瞥見個熟悉的身影。
林溯背著書包從教學(xué)樓那邊走過來,低著頭,步子卻比平時輕快些。陽光落在她發(fā)頂,竟透出點難得的松弛——不是以往那種小心翼翼的緊繃,也不是被欺負(fù)后的怯懦,是真的……輕松。
沈硯舟原本壓下去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
合著他在這兒憋著氣,她倒好,轉(zhuǎn)身就過得這么舒坦?他就這么讓她覺得是負(fù)擔(dān)?認(rèn)識她這么久,什么時候見她露出過這種表情?
煙在指尖被攥得變了形,沈硯舟盯著她的背影,越想越氣,最后干脆掐了煙,抬腳就朝她走過去。
林溯剛走到梧桐林邊緣,抬頭就撞見沈硯舟。兩天前那些話猛地撞進(jìn)腦子里,后悔像潮水似的涌上來,腳像被釘住,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還沒等她想好該說什么,沈硯舟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他甚至沒看她的臉,肩膀一撞,故意把她撞得踉蹌了兩步,書包掉在地上,筆散落出來。
“好狗不擋道。”他聲音冷得像冰,說完徑直從她身邊走過,連個眼神都沒給。
林溯蹲在地上撿筆,腦子嗡嗡的,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
身后的劉宇和趙磊驚得下巴都快掉了——這熟悉的戾氣,這說動手就動手的狠勁,可不就是以前那個誰都不放在眼里的沈硯舟嗎?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果然如此”的驚嘆——看來那林溯是真把舟哥惹毛了,這下好了,以前的舟哥,回來了。
林溯蹲在地上,指尖剛碰到一支滾落的筆,指腹就被冰涼的金屬筆桿硌了下。那是江譯上周借給她的鋼筆,筆帽上還刻著細(xì)小的花紋。可此刻那點冰涼,卻像把小錘子,把早上在空房子里攢起的那點輕松,敲得七零八落。
她慢慢把筆撿起來,連同散落的課本一起塞進(jìn)書包,拉鏈拉到一半,忽然看見書包側(cè)袋里露出的銀行卡角。早上的松弛感徹底沒了,只剩下被撞后的鈍痛和茫然。
腳踝還隱隱發(fā)疼,是剛才被撞得踉蹌時崴到的。林溯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褲上的灰,抬頭時,沈硯舟他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背影消失在教學(xué)樓的拐角。
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誰在眨眼睛,帶著點嘲弄的意味。
她深吸一口氣,背著書包往教室走。路過公告欄時,瞥見上面貼著上周的月考排名,目光在頂端掃了一圈,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又往下滑了兩行,才看見“林溯”兩個字,旁邊標(biāo)著班級和分?jǐn)?shù)。
進(jìn)步了十二名。
林溯的腳步頓了頓,心里那點被沈硯舟撞到的澀味,忽然被這微不足道的進(jìn)步?jīng)_淡了些。
剛走到教室門口,就撞見江譯拿著作業(yè)本出來,看見她發(fā)紅的眼角和沾著灰塵的書包,眉頭皺了皺:“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沒。”林溯搖搖頭,往旁邊躲了躲,想繞進(jìn)教室。
江譯卻側(cè)身擋住她,視線落在她微腫的腳踝上:“腳怎么回事?”
“剛才不小心崴了下。”林溯的聲音有點悶,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江譯盯著她躲閃的眼神,又瞥了眼教學(xué)樓后的梧桐林方向,那里正是沈硯舟他們常待的地方。明明前幾天在舊衣鋪,林溯跑出去后,兩人在巷口說了很久的話,怎么才過兩天就變成這樣?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猜不透。
他沒追問,只是從口袋里摸出個創(chuàng)可貼,往她手里一塞:“要是疼得厲害,去醫(yī)務(wù)室看看。”
林溯捏著那片包裝完好的創(chuàng)可貼,指尖有點發(fā)燙。又欠了人情。她心里默默念著,卻還是低聲說了句“謝謝”,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江譯看著她走進(jìn)教室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林溯的性子,受了委屈也只會憋著,連句重話都不會說。只是他實在想不通,不過兩天時間,怎么就弄出這么多說不清的別扭。
下午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課,老師在講臺上講著復(fù)雜的函數(shù),林溯卻有點走神。筆尖在草稿紙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條,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剛才沈硯舟那句“好狗不擋道”,還有他眼里毫不掩飾的厭惡。
她知道自己那天說的話重了,也后悔過。所以沈硯舟如此對她,也是情有可原。
“喂,”旁邊的江譯用筆戳了戳她的胳膊,壓低聲音,“老師叫你呢。”
林溯猛地回神,看見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臉頰瞬間漲紅,慌忙站起來,聲音細(xì)若蚊蚋:“啊……我……”
數(shù)學(xué)老師推了推眼鏡,語氣還算溫和:“剛才講的這道題,你上來解一下。”
林溯握著筆的手緊了緊,走上講臺時,腳踝的隱痛順著腿骨往上爬,和臺下若有似無的目光纏在一起,勒得她喘不過氣。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發(fā)出干澀的沙沙聲,剛才老師講的解題步驟,像被風(fēng)吹散的字,一個也抓不住。
臺下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林溯的指尖更抖了,粉筆灰落在手背上,像層薄薄的雪。
“這里,輔助線應(yīng)該這樣畫。”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拿過她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畫了條清晰的輔助線。林溯愣了愣,轉(zhuǎn)頭看見江譯站在旁邊,對著她眨了眨眼,又繼續(xù)在黑板上寫解題步驟。
“謝謝。”她小聲說,聲音里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慶幸。
江譯沒回頭,只是加快了寫字的速度,等把最后一個答案寫上,才轉(zhuǎn)身跟老師說了句“林溯剛才走神了,這題她會的”,然后拉著林溯走下講臺。
回到座位,林溯的心跳還沒平復(fù),后頸的汗把校服黏在皮膚上,又癢又悶。江譯把數(shù)學(xué)筆記推過來時,她盯著那工整的字跡,忽然覺得“保持距離”這四個字,原來這么難——總有人在她狼狽時,不動聲色地遞過臺階。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陽光晃得人眼暈。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課本上——沈硯舟也好,那些糟心事也好,都該放一放了。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這節(jié)課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