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舟的腳步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牽扯著后背的傷,疼得他額頭直冒冷汗。晚風卷著夜露打在臉上,混著傷口的血漬,又冷又黏。他走得很慢,影子在路燈下歪歪扭扭,像個隨時會散架的木偶。
離他家那條巷口還有幾步遠時,膝蓋突然一軟,他踉蹌著撲到墻上,手掌按在冰涼的磚面上才勉強穩住。粗糙的墻皮蹭過手背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他順著墻壁滑坐下去,背抵著磚縫,仰頭望著墨黑的夜空。巷口的垃圾桶散發著餿味,幾只野貓被腳步聲驚得竄上墻頭,綠幽幽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又消失在陰影里。
沈硯舟低低地笑了,笑聲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想起十歲那年拿著滿分試卷跑回家,母親在廚房擦著手迎出來,眼里的光比獎狀上的金邊還亮;想起十二歲代表學校去市里參加數學競賽,回來時父親難得在家,卻只淡淡掃了眼證書,說“下次爭取拿全國獎”;再后來……后來的事就模糊了,只剩下醫院的消毒水味,和父親助理那句冷冰冰的“五萬塊”。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把鉛筆換成了拳頭,把獎狀換成了傷痕?
“真是……活成了個笑話。”他對著空巷喃喃自語,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累,鋪天蓋地的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拖著他往更深的黑暗里墜。
意識模糊間,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硯舟?”
他費力地掀開眼皮,視線里晃過一片模糊的白。是林溯,她穿著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站在巷口,手里還攥著個保溫杯,看到他這副模樣時,眼睛倏地睜大了,臉色比巷口的月光還白。
“你怎么在這兒?”林溯跑過來,蹲下身時帶起一陣淡淡的梔子花香,她的手指剛碰到他的胳膊就縮了縮,像是被他衣服上的黏膩嚇到,“你受傷了?”
沈硯舟張了張嘴,想說“沒事”,喉嚨卻像堵著棉花,只發出些含混的氣音。他看見林溯的眼眶紅了,她笨拙地想扶他,又怕碰疼他,手在他胳膊底下懸了半天,最后咬著唇用力:“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他想說家就在附近,可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別說話,保持體力。”林溯的聲音有點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她的力氣不大,扶著他的胳膊時身子都在晃,可掌心的溫度卻透過沾滿血污的襯衫滲進來,燙得他心尖發顫。沈硯舟幾乎把大半重量都壓在她身上,聞著她發間飄來的皂角香,忽然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疼好像淡了些。
“你怎么會來?”他啞聲問,視線落在她手里的保溫杯上。
“我……”林溯頓了頓,耳尖在路燈下泛著紅,“我看你沒回消息,有點不放心,就往你家這邊走了走。”
沈硯舟沒再說話,任由她扶著,一步一步挪出巷口。夜風里,他能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和自己胸腔里沉悶的心跳。原來跌進泥沼的時候,真的會有人彎腰,伸手,把他從這片黑暗里往外拉。
社區醫院的急診燈亮得刺眼,醫生處理傷口時,沈硯舟疼得攥緊了拳頭,指縫里卻傳來一陣溫熱——林溯把自己的手塞進他掌心,輕輕說:“疼就捏著。”
他低頭,看見她白皙的手腕被捏出紅痕,卻沒抽回去。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一層薄薄的糖霜,甜得讓人鼻酸。
消毒水的味道還在鼻尖縈繞,但沈硯舟睡得異常沉。傷口的鈍痛、骨頭縫里的疲憊,像是被什么溫柔的東西輕輕覆蓋住,不再尖銳地叫囂。他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墜入了夢鄉,沒有噩夢,只有一片混沌的安寧。
再次睜開眼時,窗外的天已經亮透了。淡金色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細長的光斑。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墻上時鐘秒針走動的“咔噠”聲。
沈硯舟動了動手指,傷口被妥善處理過,纏著厚厚的紗布,動起來還有些牽扯的疼,卻比昨晚那種撕裂感好多了。他偏過頭,視線落在旁邊的椅子上——林溯趴在床沿睡著了。
她大概是實在撐不住了,米白色的針織開衫滑落了一角,露出纖細的肩膀。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露出的嘴角微微抿著,像是在睡夢里也帶著點不安。陽光落在她柔軟的發梢上,鍍上一層淺淡的金邊,袖口那點干涸的血漬,在晨光里反倒成了細碎的印記。
保溫杯被放在床頭柜上,蓋子沒擰緊,還能聞到里面殘留的一點溫熱氣息,大概是她昨晚想給他喝的東西。
沈硯舟盯著她看了很久。
他想起昨晚她蹲在巷口時泛紅的眼眶,想起她扶著他時發顫卻不肯松開的手,想起她把掌心塞進他指縫時那句“疼就捏著”。那股干凈的梔子花香混著皂角香,像清晨的第一縷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他一直陰霾密布的世界。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然后是緩慢蔓延開的暖意,從胸口一直淌到四肢百骸,熨帖了那些常年盤踞的冰冷和尖銳。
他從沒被人這樣在意過。那些藏在堅硬外殼下的疲憊、委屈、和無人知曉的脆弱,好像在這個女孩笨拙又固執的陪伴里,被悄悄窺見了一角。
沈硯舟放輕了呼吸,生怕驚擾了她的睡眠。他看著她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忽然覺得,昨晚那句“活成了笑話”,好像沒那么對了。
至少此刻,他不是孤身一人。
晨光又悄悄爬高了些,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林溯散落的發絲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大概是壓麻了手臂,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頭往臂彎里埋得更深了些,開衫領口蹭到床沿,露出一小片細膩的脖頸,泛著熬夜后的薄紅。
沈硯舟的目光落在她交疊的手上。那雙手昨晚被他攥得發紅,此刻指節微微泛白,想來是保持一個姿勢太久,連睡著都沒松開蜷曲的弧度。他忽然想起昨夜巷口的風,吹得她開衫下擺輕輕晃,像只護著幼崽的鳥,明明自己也在發抖,卻非要張開翅膀把他護在身下。
床頭柜上的保溫杯輕輕晃了下,大概是窗外風大,吹得窗簾蹭到了杯身。林溯被這細微的聲響驚動,睫毛顫了顫,像蝶翼掠過水面。沈硯舟立刻屏住呼吸,視線慌忙移向窗外,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她的動靜。
她沒醒,只是迷迷糊糊地往他這邊靠了靠,發梢掃過他的手背,帶著點柔軟的癢。
沈硯舟的呼吸猛地頓住,指尖像過了電似的發麻。
他這十多年的人生里,聽過最溫柔的話是母親說“舟舟真棒”,見過最刺眼的光是父親遞來支票時的冷,卻從沒體會過這樣的時刻——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溫暖,毫無保留地分給滿身泥濘的他,哪怕只是守著一個沉默的夜晚。
“笨蛋。”他對著空氣低低地罵了句,聲音里卻沒半點戾氣,反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喟嘆。
陽光又挪了寸,剛好落在林溯的睫毛上。沈硯舟看著那層細密的陰影,忽然覺得那些刻在骨頭上的冷硬,好像被這晨光泡得軟了些。他慢慢抬起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指尖懸在她發頂幾厘米的地方,停了很久,才輕輕落下,替她拂開那縷垂到他手背上的發絲。
發梢很軟,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暖。
指尖剛觸到她的發尾,林溯忽然動了動。沈硯舟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心臟擂鼓般跳了兩下,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唔……”林溯低低地哼唧了一聲,慢慢抬起頭,額前的碎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眼睛還半瞇著,帶著濃重的睡意。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視線掃過病房,最后落在沈硯舟臉上時,才猛地清醒過來,瞳孔倏地睜大。
“你醒了?”她的聲音又啞又軟,帶著剛睡醒的鼻音,手忙腳亂地想站起來,卻因為蹲坐太久,腿一麻,差點栽回椅子上。
沈硯舟下意識地想伸手扶她,動作到一半才想起后背的傷,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扶住椅把手穩住身形,耳根泛著紅,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的頭發。
“感覺怎么樣?傷口還疼嗎?要不要叫醫生?”林溯連珠炮似的問,眼睛里滿是急切,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像是在檢查有沒有哪里不對勁。
沈硯舟看著她泛紅的眼角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喉嚨忽然有些發緊。他搖搖頭,聲音比平時低啞些:“好多了。”
頓了頓,他補充道,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謝謝。”
林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連忙轉過身去拿床頭柜上的保溫杯,聲音細若蚊蚋:“沒、沒什么……我去給你倒點水。”
她擰開杯蓋的手有點抖,熱水的霧氣氤氳上來,模糊了她的側臉。沈硯舟看著她的背影,開衫因為她的動作微微繃緊,勾勒出纖細的肩線,忽然想起昨晚她扶著他時,那看似單薄的肩膀,卻硬生生撐起了他半個人的重量。
“林溯。”他叫住她。
林溯回過頭,眼里還帶著點疑惑:“怎么了?”
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她臉上,給她白皙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睫毛上仿佛還沾著未散的困意。沈硯舟看著她,忽然覺得那些堵在喉嚨口的話,好像也沒那么難說出口了。
“以后晚上,別一個人跑這么遠。”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她耳里。
林溯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手指摳著保溫杯的邊緣,小聲說:“我擔心你。”
這四個字說得太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沈硯舟的心湖,漾開圈圈漣漪。他看著她泛紅的耳尖,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水涼了。”他終究只是提醒道。
林溯這才反應過來,慌忙端著杯子往門口走:“我去加熱一下!”
看著她幾乎是逃也似的背影,沈硯舟的目光落在她剛才坐過的椅子上,那里還殘留著一點她的溫度。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暖意還未散去,甚至比陽光還要滾燙些。
他想,或許這泥濘的人生里,真的會有一束光,愿意為他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