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驅散了袁府連日籠罩的陰霾。壓抑的死寂被清晨的鳥鳴和仆役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取代。
袁夙瑤的氣色明顯好轉了許多。雖然眼底仍有淡淡的青影,但那股縈繞不散的死氣已消散大半。
她安靜地坐在花廳角落的軟椅上,小口啜飲著參湯,偶爾抬眼看向廳中眾人時,目光雖還有些怯生生的,卻不再刻意閃躲。腕間的紅痕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袁家主臉上的憔悴一掃而空,笑容熱情得近乎夸張,指揮著丫鬟仆役流水般送上精致的茶點果品。
“宋仙師!齊當家!此番大恩,袁某沒齒難忘!”袁家主紅光滿面,對著分坐兩旁的宋懷蕓和齊羽玦連連拱手,“若非兩位神通廣大,小女恐怕……唉!府上這點薄禮,還望兩位千萬莫要推辭!”他示意管家奉上兩個沉甸甸的錦盒,里面顯然是價值不菲的靈石和珍材。
宋懷蕓神色平淡,端起青瓷茶盞,目光卻落在袁夙瑤捧著湯碗的指尖——那指腹邊緣,似乎殘留著一絲極其細微、幾乎不可見的焦痕,如同被極細的火焰燎過。
他不動聲色地呷了口茶,茶水入口溫熱,卻驅不散心頭那點異樣。昨夜那哀傷的紅影,與眼前這“好轉”的表象,中間似乎隔著說不清的迷霧。“袁府之厄”的記載寥寥數語,只道“邪祟盡除,袁氏女無恙”,與眼前景象何其相似,卻又總有些細微之處,如針般刺在心頭。
“職責所在。”齊羽玦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他看都沒看那錦盒,只是微微頷首。他身后的青年修士上前一步,代為收下。
齊羽玦的目光掠過袁家主熱情洋溢的臉,最終落在對方因抬手作揖而微微敞開的領口內側——那里,一道青紫色的淤痕邊緣,似乎透著一絲不正常的暗紅,絕非尋常撞傷。他搭在膝上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
“夙瑤,快!再謝過兩位仙長救命之恩!”袁家主連忙招呼女兒。
袁夙瑤放下湯碗,起身盈盈一福,聲音輕柔:“多謝宋仙師、齊仙長搭救?!彼痤^,目光飛快地在齊羽玦身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怯和感激,隨即又垂下眼簾。
宋懷蕓微微頷首,齊羽玦則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已移向花廳外庭院的某個角落,仿佛在審視昨夜符陣殘留的痕跡,又仿佛穿透了府墻,望向更遠的地方。他指間把玩著一枚昨夜在回廊暗處發現的、毫不起眼的黑色碎石,那石頭觸手冰涼,隱隱排斥著他純陽的靈力。昨夜那道倉皇逃竄的污穢黑影,源頭究竟指向何方?
廳內言笑晏晏,袁家主談笑風生,袁夙瑤安靜乖巧。宋懷蕓與齊羽玦各自端坐,一個淺啜清茶,一個沉默如山。
那倉皇逃竄的黑氣,還有這看似“好轉”局面下種種不合常理的細微痕跡,如同沉入水底的暗礁,在兩人心底各自投下截然不同、卻又同樣沉重的陰影。
廳內的氣氛在袁家主的熱情和兩位修士的沉默中顯得有些微妙。齊羽玦放下茶盞,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袁家主,昨夜陣法雖驅散了邪氣,但根源未明。府上近日可有異常人員進出?或是收到來歷不明的物件?”
袁家主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隨即擺手道:“哎呀,齊當家多慮了!府上規矩森嚴,生人哪能隨意進出?至于物件……都是些尋常往來,絕無異常!”他語氣篤定,但眼神飛快地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女兒,又迅速移開,“想必是哪個不長眼的陰祟路過,驚擾了小女,如今已被兩位仙師的神通震懾,定不敢再來了!”
齊羽玦聞言,深邃的目光在袁家主強作鎮定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并未追問。
他起身,動作干脆利落:“既如此,府上若有異動,隨時知會?!彼麕е砗笄嗄旰湍菍忝眯奘浚铰某练€地離開了花廳,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回廊深處,顯然是去處理自己的事務了。
袁家主似乎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又自然了幾分,轉向宋懷蕓:“宋仙師,您看……”
宋懷蕓放下茶盞,目光溫和地看向袁夙瑤,聲音清緩:“袁小姐此番受驚非小。不知在感到異常之前,可曾去過什么地方?或是接觸過……不同尋常的事物?”他問得看似隨意,如同尋常醫者詢問病由。
袁夙瑤捧著湯碗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那點細微的焦痕在晨光下幾乎看不見。她抬眼看向宋懷蕓,又怯怯地看了看父親。袁家主連忙道:“夙瑤,仙師問話,你仔細想想,如實說便是。”
袁夙瑤這才低下頭,細聲細氣地開口:“回仙師……大約、大約在半月多前,女兒……女兒帶著侍女游山玩水散心?!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那段記憶本身就帶著寒意。
“我們……我們原本沿著官道走,后來……后來不知怎么,就走偏了……”她努力回憶著,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進了一片……很荒涼的地方。那里……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喘不過氣?!?/p>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焦慮和不安的狀態帶著后怕:“女兒……女兒當時好像……好像看到了一些……一些破碎的影子……”她斟酌著用詞,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那虛幻的景象,“我像是做了一場夢……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有過一座很大的城池……還有……還有穿著舊時甲胄的人影……很模糊……”
她頓了頓,似乎被當時的感受攫住,臉色又白了幾分:“然后……然后女兒就覺得很害怕,心慌得厲害,就……就趕緊帶著人離開了。回來之后……沒多久,就開始……做那些可怕的夢了?!彼f完,仿佛用盡了力氣,又低下頭小口喝湯,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眼底更深的恐懼。
宋懷蕓安靜地聽著,目光落在袁夙瑤低垂的頭頂?;臎鏊兰胖?、破碎的城池幻影、舊時甲胄的殘影……這些描述,與他昨夜感知到的那哀傷紅影的氣息,并未提及這段“”的插曲。命運的河流,似乎在這里分出了一道未曾記載的細小支流。
袁家主在一旁連忙補充道:“對對,就是那次!回來小女就受了風寒,精神一直不大好,定是在那荒郊野嶺沖撞了!唉,都怪我沒約束好她!”他語氣懊惱,卻巧妙地避開了女兒提到的“城池”、“甲胄”等關鍵細節,只歸咎于尋常的“風寒”和“沖撞”。
宋懷蕓微微頷首,不再追問,只是溫聲道:“袁小姐還需靜心休養,莫要多思?!彼似鸩璞K,目光卻若有所思地飄向花廳外,仿佛穿透了雕花的窗欞,落在那片袁夙瑤口中描述的、灰燼般死寂的荒涼地帶。源頭,或許就在那里。
宋懷蕓安靜地聽著袁夙瑤的敘述,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頭頂?;臎鏊兰胖?、破碎的城池幻影、舊時甲胄的殘影……這些描述,與他昨夜感知到的那哀傷紅影的氣息,隱隱形成了一種呼應。那絕非尋常陰祟盤踞之地。
袁家主在一旁連忙補充,將一切歸咎于尋常的“風寒”和“沖撞”,巧妙地避開了關鍵細節。
宋懷蕓微微頷首,溫聲道:“袁小姐還需靜心休養,莫要多思。”他端起茶盞,目光若有所思地飄向花廳外,仿佛落在那片灰燼般死寂的荒涼地帶。
然而,茶盞邊緣的溫熱,卻驅不散心底悄然凝聚的寒意。幾縷看似無關的蛛絲馬跡,此刻在他腦中無聲地串聯、碰撞:
昨夜那被強行擠出、轉瞬即逝的紅衣女子虛影,其氣息是深入骨髓的哀傷與迷茫,是某種未竟之愿的凝聚體,帶著純粹而沉重的執念。
而這與后來沖擊陣法、充滿污穢惡意、狡猾兇戾的黑影邪氣,氣息截然不同,判若云泥。
假山石縫間發現的鎖魂砂、被刻意破壞的符文殘跡、銅鈴懸掛方位分毫不差的特殊布局、甚至那塊被齊羽玦斬斷的血髓玉……這些無不指向一種精密、陰毒且帶有明確目的性的陣法操控。這需要清醒的意識和相當的手段。一個渾渾噩噩、只憑本能追逐生前執念的“女鬼”,如何能布下此等殺局?
袁夙瑤指端那抹細微到幾乎不可察的焦痕,觸之并無灼熱,反而帶著一絲陰冷,隱隱與昨夜那污穢黑影的氣息有某種晦澀的關聯。袁家主領口淤痕邊緣那抹不正常的暗紅,也透著邪異,絕非普通撞傷。
難道……,一個模糊卻驚心的念頭浮現在宋懷蕓心底。
那哀傷的紅衣女子,或許并非源頭?她更像是一個被卷入其中的……受害者?甚至……和袁夙瑤一樣,是被某種更陰毒力量利用的棋子?而真正的威脅,是那個藏身暗處、布下精密陣法、操控邪氣、手段狠辣且目標不明的黑手?
這個念頭讓宋懷蕓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他面上依舊平靜無波,甚至又淺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但眼光流轉間,審視的意味已悄然加深,無聲地掃過正熱情招呼仆役添茶的袁家主,以及角落里安靜喝湯、指尖藏著細微焦痕的袁夙瑤。
疑竇已生。但這些,終究只是基于蛛絲馬跡的串聯與猜測。他需要更多的證據,需要去那片荒涼之地親眼看看,需要更深入地探查這府邸深處,是否還藏著未被發現的、能將所有線索釘死的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