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處想看清黑乎乎的街道正在發生什么確實有些困難,因此置身其中的徘徊者才能更好描述眼前所見。
他向前的路遇到了一些阻擋。最初是一些人從窗戶和天臺探出頭沖他招手,后來這些人似乎意識到那樣對徘徊者來說不便,于是陸陸續續走上了街道。
“嘿徘徊者,你可以用我們的電?!?/p>
他不要他們的電,但當真切地看到他們的動作時,他的拒絕卻說不出口。
這些市民們打著各式各樣的傘,年輕人和小孩愛用透明的膠皮傘和花圖案,年紀大些的人常用純黑色的自動傘,也還有一些已經被吹斷了傘骨塌下去半邊的傘。壓下傘面他們就能最大程度遮擋風雨,但他們無一例外抬起了傘檐,希望自己還沒有錯過徘徊者的蹤跡。
這就好似前一天在第五大道的集會重現了。所有人都舉起了他們的手機、筆記本電腦、甚至充電玩具。他們為這場停電所做的一切——為蓄電池設備充電、購買干電池,在此刻派上了用場。有人把自家的車從立體車庫開下了樓告訴他隨便吸,甚至有人把家里的發電機拖到了街上,燃油在發電機的腔膛里轟隆作響,發電機在傘下騰騰冒著黑煙。
這下不得不吸走他們的電了,邁爾斯心想,把發電機拉到暴雨中來是找死嗎?還是這人打算漏電電死一街?
*
邁爾斯知道艾倫說的是對的。
一臺手機能有多少電?一群螞蟻難道就能推倒一頭大象嗎?這些民用的儲電設備根本不足以撼動任何結果。然而徘徊者站在一間驗光配鏡店的三樓招牌上粗淺地往前望,發現街上的傘烏泱烏泱根本看不到邊。這樣并不安全,在天氣惡劣且缺乏充足照明的情況下人群大量聚集,再加上高度漏電風險,他要是NYPD都想替警察把引發這一切的自己逮了。
可是有那么多那么多人,或許真的有用呢?
徘徊者沒有答案,沒時間供他猶豫。他真的動了起來,迅速蕩過大街小巷,掃過了一個又一個人,快到成為了黑夜更黑的黑影。他的爪子在所有人舉起的手上拂過,人們來不及反應就看到自己的屏幕熄滅了,危險的發電機也盡數停止運轉。
人群伸出的手并沒有停止。前方還有更多微茫而明亮的、分散在每一個人手中的電。
他順著那些手機亮起的屏幕往前,借助建筑高聳的斜面俯沖回蕩,高速奔跑時前爪也成為了輔助,他奔如獵豹,從中城往上走,中央公園奢侈又蕭瑟的綠地撲面而來,接著是上東城,約克維爾,東哈萊姆,許多警車聚集在此地,他順帶把幾只警笛給吸消音了,太吵,接著他開始轉向,在滑索水平方向鐘擺繞蕩時解開鎖扣,利用拋物線飛越了上城著名的爵士俱樂部、癮君子和搶劫犯常出沒的晨邊公園,穿越哥大校園時他成功找到了格溫提到的兩間實驗室,然后橫著奔跑過那些高端實驗室磚石紅與象牙白的外墻,往下回到上西區,像在短時間內完成一場環形馬拉松,前方是地獄廚房的泰國餐館。
伸縮滑索發射艙因為過度使用而崩斷了零件,他的滑索開始因為高強度負荷而斷裂,他舍棄那些已經斷到無法使用的滑索,能夠發射出去的滑索越來越少。
邁爾斯看到了許多熟面孔。大部分是前一天在第五大道的集會上露過面的那些人,他知道人們為了蜘蛛俠站出來一次就還會再有第二次,但更令人意外的是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面孔。在努力舉起手機的人群中,有他和格溫曾經幫助過的相約自殺者,愿景學院的同學,跑酷小隊中的某一位——為了防雨仍然穿著標志性的沖鋒衣。甚至還有瑞奧曾經在醫院照護的那位碼頭警衛患者,大叔痊愈了嗎?他看到不少人戴著腕帶樂隊的鴨舌帽,現在這些樂隊周邊因為斷貨在ebay炒出了十倍價格。
在路過紐約綜合醫院時徘徊者放慢了速度,他幾乎沒費勁去找……意料之中的,醫療設施在大停電中得以豁免,他不會去觸碰這些維系生命的電,但他的母親從一間病房窗戶中伸出了她的手機。
徘徊者吸收了每個人提供的一點又一點電量,短短十幾分鐘他竟然繞完了曼哈頓島主要城區一圈。在即將回到帝國大廈以前,他注意到了一臺正在行駛的車。在連信號燈的電源也被掐斷的情況下,任何在地面上跑的交通工具都要么特殊要么可疑——前者是奔波在執法和救援路途中的警車、消防車與救護車,而后者通常是奔逃中的犯罪車輛。
那輛車因為聚集在街上人群的阻攔而低速行駛著,有時不得不改道才能看到通路,然而它目標明確,即將轉向進入威廉斯堡大橋的延伸橋面離開島嶼。
徘徊者在一棟公寓的天臺放緩了速度,他需要讓快爆炸的肺充分呼吸片刻。這個時候,如此急匆匆地從帝國大廈方向駛離曼哈頓島嶼的車輛,他要猜到車中坐著誰其實并不難。
即使心臟仍在狂跳,他也知道自己休息得差不多了。徘徊者向著那臺車的行進前方一躍而下,落地時正好踏上它的引擎前蓋,還沒等車內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他就一爪子吸干了正在行駛中的墨菲的車的電。
*
“還差一點?!迸腔舱呋氐降蹏髲B腳下。
他估量著儲能條積蓄的存量,即使這已經算是龐大到恐怖的電能儲備,可和他從對撞機上感受到的那股無名的浩瀚力量相比,似乎仍然不能及。去哪里才能補上這一段空差?
“曼哈頓島上已經沒有可供收集的余電了?!敝┲雮b講話有些含含糊糊的,如同夢游的人被問話般不清不楚。她努力睜大眼睛搜尋遺漏的備用電源,然而整個曼島的確被徘徊者吸空了,仿佛后者才是那個真正帶來了黑暗的人。
“要不就等到恢復供電后再收集吧,”艾倫勸說,“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p>
“那時候粒子對撞機的原件已經作廢了?!边~爾斯否決。就算有奧恩博士的知識儲備作為輔助,重新建造粒子對撞機需要多久?這等耗費資金又屢屢引發災禍的項目誰還愿意投資?格溫還得再等兩年么?
徘徊者仰頭,他更擔心她的失血狀況。能正常說話和工作不代表她的傷無關大礙,更不用提她還需要忍受排異反應——這人就沒有觀測自己身體健康的習慣,只要還活著就會說好到不行,按照她的標準太平間里人人都能原地出院。
雨越下越大了。
“格溫,”他聽到自己說,“不需要繼續收集備用電了。我會啟動對撞機送你回去?!?/p>
“你貸款貸來的電???”格溫被逗笑了,通訊頻道受到雷電干擾,傳訊混著尖銳的風聲和傾盆暴雨的雜沓而顯得很不清晰。但他就是知道她在笑。
“我自己也能產生電量,”邁爾斯的話很令人信服,“儲能條中收集的所有備用電能,再加上我生產的電能?!?/p>
“你知道你想騙一個人的時候會有什么自己都發現不了的習慣嗎?”蜘蛛俠還坐在大廈的塔尖處的基座上,以往人們對此處的印象都是漂亮的夜間變色燈帶,只有真正踏上此地的人才會記得風有多凜冽,腳下陡峭的斜面有多滑,它甚至近乎完全豎直。而她好像累了,向后倒靠把背貼上塔尖,完全沒有聽從的意思。
“我有電?!边@句話他今晚從市民們口中無數次聽到,現在輪到他說了。
“你只會闡述事實,這通常是正確的那一部分,”格溫繼續說,“‘你有電’就如同你告訴瑞奧會修好雪佛蘭那樣——這一部分并不假,說到此處即止,聽者往往就會自動補足因果關系,以為你已經回應了他們的問題。比如瑞奧以為這意味著你今晚好好待在了家,但實際上你從來沒有真正這樣承諾過。你不習慣撒謊,所以即便存在不想承認或需要掩蓋的事情,你也討厭親口說出定論。”
“可是這樣很混蛋啊,”格溫難得在他面前爆了粗口,“這樣不會改變你在蒙蔽眼前人的事實。你引導聽者理所應當地聯想到你未竟的話外音,仿佛當謊言被戳破之后自己就能免于愧疚,因為你其實沒那樣說過,都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p>
他們之間的水平距離很近,縱向卻相隔著一整座紐約最高建筑之一那么遠。無線電通訊頻道在惡劣天氣中斷斷續續。
“你自己能產生電能,然后呢?”格溫頓了一下,這次不是因為通訊干擾,是排異反應帶來的停頓,很快她便繼續,“儲能條中的能量加上你生產的電就能滿足啟動對撞機的要求嗎?如果想要在這一點上糊弄我那你選錯科了,別忘了我從禿鷲科技離職之前的實習工作恰好就在粒子對撞機項目組,啟動所需的能量級是我親手核算過的——還是不夠。”
“對撞機會榨干你生產的所有電能,你會死在這里的?!边@甚至也無法保證啟動成功。酒桶塞子之前的話很難聽,但格溫知道她說得對。
“總得試試,”邁爾斯沒有被戳穿的難堪,即便格溫之前的譴責不留情面到像故意為難他,“我承諾過一定要送你回家?!?/p>
可憐的殉道者。
他聽見格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大得懷疑她對著通訊設備故意吹的,就為了夸張地表達她到底有多無奈。
“別急著把自己投進熔爐里燒死啊,”蜘蛛俠敲了敲收音器,震得他鼓膜嗡嗡響,緊接著天空宛如呼應似的炸響一聲驚雷,驟然間映得頭頂慘白一片,“承認吧,你缺電,我們缺電。但這里真的半點余電都找不著了嗎?”
徘徊者猛然抬起頭。遠處深黑的云層又明滅了一瞬,幾秒過后轟然傳來一道巨大的爆響。原本這樣的雷聲會驚得路邊車輛報警系統滴滴作響,但徘徊者過了一遍手后這些車都成了啞巴,只剩更磅礴的雨聲作為呼應。
格溫用他說過的話提醒他:“帝國大廈是一根巨大的避雷針。”
“半年之前我就是這樣過來的。迅速、省力、電量管夠?!奔幢闩腔舱邲]辦法在天上開個口子,收集到這部分電能也足夠啟動對撞機了。
“不行,這無法保證,”邁爾斯永遠是考慮到最壞情況的那個人,“我們無法控制閃電在什么時候出現又降臨在什么地方。即便帝國大廈的避雷針能在保護范圍半徑內產生尖端效應形成導電通道,我們仍舊無法確定在半個小時期限到達之前一定會有一道雷劈上來。”
“總得試試,”格溫像個錄音機似的,“你承諾過一定要送我回家的?!?/p>
邁爾斯:“這是一個邀請嗎?”
格溫:“這是一個邀請。”
*
徘徊者向著帝國大廈的塔尖攀爬。
發射艙里的滑索斷到只剩下最后三根,徘徊者用一根作為安全繩,將另外兩根向上拋。帝國大廈是一座下粗上窄的建筑,自下而上如同由大到小堆疊的積木,外墻分層退臺。他將兩根滑索固定在這座階梯式不斷收窄的建筑的參差面上,但更多仍舊依賴著他受訓的徒手攀爬技巧。
格溫:“我記得傳聞說跑酷達人G的成名之作是徒手爬上了帝國大廈。”
這關頭又記得這些細枝末節的了。
“我不懷念?!边~爾斯越過了第二級參差層,這意味著他已經爬過了帝國大廈的第二十五樓。
即便能使用足底吸附器和滑索,暴雨也讓這座建筑變得光滑且難以攀爬——帝國大廈的設計者當初也沒想過自己的作品要附帶“好爬”的功能,這里是鋼筋混凝土的叢林而不是猿猴棲息地。
“整棟帝國大廈的電力系統是相連的,”他還要分心思考這個計劃的技術性細節,“避雷針之下的塔尖基座上就有變色景觀燈帶,我可以在收集完閃電之后立刻將所有電能導入大廈內部的電力系統并控制走向使其全部用于啟動對撞機。所以你最好站在對撞機旁,這樣能第一時間進入?!毙枰粼诖髲B塔尖的只有他一人,她沒必要在上面一起等著淋雨。
“在這里也能第一時間進入?!备駵馗┮曋_下的城市,尤其是帝國大廈一旁路面上那個先前被徘徊者轟出來的大口。邁爾斯單手扣住墻面順著往下望,對撞機如同絕緣皮破后露出的電線,又像摔斷后沖出皮膚的骨骼,金屬的機體光裸地暴露在洞口。
徘徊者難得有了幽默感:“你最好跳準一點?!?/p>
“你看過我的體操訓練嗎?”
“沒有?!彼竭^了第三級參差層,這意味著他已經爬完了大廈的2/3,逐漸靠近頂部結構。
“我以為你不僅看我的樂隊排練,還會關注體操隊的訓練狀況呢,”蜘蛛俠總會突然說出令人心驚肉跳的話!“那很可惜,教練說我的落地在精準和穩定性上都是她見過得分最高的?!痹捯粑绰?,兩公里外的積雨云閃白了兩下轉為濃密的烏紫,接著又是一聲雷鳴。
蜘蛛俠向下噴出幾綹蛛絲,作為徘徊者上攀的輔助,現在他們能夠得著彼此了:“這是個好兆頭,說不定下一道雷就會劈我們頭上來?!?/p>
*
邁爾斯終于與格溫比肩,比他們更高的唯有頂層結構之上高聳入云的避雷針。
然而比起對城市一覽無余的風景,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身上發生了什么?”
“我身上發生了什么?”格溫臉色蒼白,她舉起手臂給他看,“血已經止住了,傷口正在愈合,是不是很厲害?啊呀又崩開了,這該死的排異反應?!?/p>
“不是那些,”邁爾斯解除徘徊者面罩,他的視線從蜘蛛俠戰服手臂上豁開的大口子重新回到她的臉上,然后上下逡巡,“你看不見嗎,你在閃。”
面前的人如同一個即將從畫面上抹去的貼片角色,正在不規律地頻閃,間歇太短,幾乎變成了連續的。她時而變得輪廓毛糙,時而如同畢加索的抽象畫,并且周身動不動蹦出一些高飽和強對比的色塊,像打翻了裝兒童益智游戲七巧板的箱子,全然不知這些東西從何而來——不如直接說她本人就是那個問題本身。
“啊,這些啊,”格溫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她說話甚至卡出了重復的音,“這就是排異反應,你怎么突然能看見了?”
這是他頭一次用肉眼捕捉到這種現象?;蛟S是因為排異反應已經到了極限,就連旁人都能親眼見到她身上的亂象。
邁爾斯看表:“還剩下不到五分鐘?!敝皇N宸昼娺@座城市就會恢復光明,但對撞機也會完全陷入報廢狀態。
“那就祈祈祈祈禱吧。”格溫指了指頭頂,食指唰地分出三根,有一根是毛線做的。
“天啊,”邁爾斯搖頭,他知道她現在沒在故意演恐怖片,等等,真的沒有嗎?“你真是個令人頭疼的人?!?/p>
“我能把這句話當成夸獎嗎?”
“這種夸獎你已經收了一籮筐了。”真想不到他們相處的最后幾分鐘會浪費在這種對話上。
“那我能不能拿這一籮筐夸獎換點實質性的獎勵?”
“什么實質性獎勵?”
格溫就站在他的面前,她向他伸出了手。徘徊者的爪子堅硬冰冷,她觸碰上去還被電了一下,于是她奇妙地看著她的指套和徘徊者爪子之間產生的有形電流,它們像跳躍的神經枝椏,跟隨著她的指尖不停地變幻長短,仿佛有什么突破了空氣惰性的阻隔在他們之間通暢地流淌。電光是藍白色的,邁爾斯不知道她是眼睛里倒映著電光,還是她的眼睛原本就如此明亮。
格溫的手向上走。邁爾斯一開始以為她打算觀察他雙肩上的滑索艙背帶,很快發現她的手并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往后。她自己還在刺啦刺啦地出故障,但手最終繞到了他的身后,就像給了他一個環抱。
邁爾斯徹底僵住了。
“你的領子還是彎的。”格溫說,然后把他先前自己彎折的尖領整理好了。
“你……”邁爾斯無可奈何。
“噓,看!”蜘蛛俠的指套忽然堵住了邁爾斯一張一合的嘴,她的指套也已破損,露出正在結痂的皮膚,她抬起頭,他們的頭頂忽然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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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劈下來的那一刻,邁爾斯用一只爪子握緊了避雷針。
這種極度充盈而近乎滿溢的感覺令人無比熟悉,他想起了自己上一次這么做時的雨夜。電能不受束縛地在他體內四肢百骸沖蕩,這幾乎讓他的每一顆毛孔都透出藍白色的光,睜開眼皮時棕色的眼瞳仿佛都在發亮。
他的身體沉重而又輕盈,沉重如同嚴重超載的貨車,輕盈如漂浮在水中的船。正正好劈在帝國大廈上的閃電很快停止,他的視線仿佛被什么東西阻擋了,瞥一眼才發現兩條拳擊辮也飄在了空中。
他翻手,向下滑跳了幾米靠近變色景觀燈帶,找到了它們的電線通路,重新倒轉手掌,催促道:“快!”
格溫還在錯亂閃爍,她怔怔地看著剛剛完成電能吸收的徘徊者重新將身體中積蓄的所有電量灌出去——來自紐約城四面八方的備用電、他自己生成的電、以及閃電中蘊含的電能已經不分你我融為一體,奔騰地倒輸入帝國大廈的電路中,直通地底的對撞機。
她張嘴說了一句什么,卻沒人聽得到她的聲音。與那道閃電同源的雷聲遲了幾秒恰好趕到,炸在他們的正上方,她痛苦地閉上眼,震得連頭蓋骨都共振了起來。
“我聽不見,”邁爾斯低頭,遠處地面上的大洞已經重新透出了光芒,這意味著對撞機得到了足夠的電能恢復了運轉,“這些電能無法持續供應,我只能讓它運作一小段時間,你必須現在就……”雷聲綿長地滾動,幾秒竟然如此漫長,他覺得自己的話也被吞沒了。但格溫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思維仍然轉著,卻忽然感覺自己的頭被人捧了起來。
太倉促了,從來沒有人可以說自己完全準備好了一場離別。“聽不見就只能這樣了?!备駵販惖脴O近,她貼著他的側臉說話,牙齒幾乎咬到他的耳垂,他甚至感受到了臉頰上的汗毛因為詞語攪動空氣而翕動。
格溫迅速瞟了對撞機發出的光芒一眼,似乎感受到了它的召喚。緊接著她轉過頭來,繼續對著那只耳朵清楚地說:“記得來競技場看我的演出?!?/p>
然后她轉過身,如同一位跳水運動員那樣對著地面的巨大洞口,從千尺高空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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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可用的電子設備之后,曼哈頓島上的市民們可依賴的光源更少了。
雖然十幾分鐘的黑暗并沒有想象中難耐、說出來也太小題大做,但這是他們頭一次被強迫著冷靜下來學會與一個不再過剩的世界相處,哪怕這種狀態相當暫時。他們在沙發上和親人擁抱講心里話,和愛人接吻卻親錯了位置,安撫躁動的寵物,哄睡不安的嬰兒。教堂里的神職人員給圣龕續了一次燭光,醫院急診區的警報和推著病床狂奔的聲音一輪接一輪,無家可歸的人聚集在有防雨遮擋的倉庫和貨車廂中緊握彼此的手。一道驚雷閃過,有小女孩尖叫著哭了起來,母親親吻著她滿是汗的額頭。
他們會回想起大都會博物館中儲藏的那些久遠歷史的碎片嗎?幾千年前,地面漆黑,萬古長夜,原始的人類還沒學會保存和使用火,于是吃生食,喝鮮血,在太陽沉入地平線后遺憾地嘆息,攤開四肢在洞穴中睡去。那個時候,普羅米修斯還沒有為他們盜來火種。
然后,在他們人生中的某時某刻,或此時此刻,他們都看到了窗外那道從天邊墜落的、極其強烈、耀眼的光。
“那是從天而降的火種嗎?”
那閃爍著極速下墜的是個人影。
“……簡直像普羅米修斯盜火?!?/p>
有人辨認出了身影:“那是蜘蛛俠。”
“我不覺得她和普羅米修斯像?”
“她就是火本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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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邁爾斯的視角看,蜘蛛俠在躍出后錯亂得更加明顯了。這相當奇特,因為那些錯亂并不默默發生于黑暗中。她在發光,從天空向對撞機墜落的拋物線上,她的身上開始如同幻燈片似的隨機閃現出不同的形象與景色。
邁爾斯一刻不落地注視著那道身影,發現墜落時過往的一切竟都從她身上閃過。過去的她跨越了時間重疊于此刻又飛快地褪去,附著又剝離,頭發變長又縮短。他看到她穿著愿景學院校服的樣子,反穿著紫綠色外套的樣子,身穿體操服準備訓練的樣子,穿著朋克皮衣皮靴搖滾裝的模樣,睡衣扣子扣錯了排的樣子……在身影投入對撞機光束的前一刻,定格在蜘蛛俠制服的模樣,面孔隱藏在面罩之后。
她跳得很準。
就在她被對撞機的光芒徹底吞融后,整座城市發出了一聲嗚鳴,好似野獸從一場麻醉中逐漸醒轉。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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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小妞對你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邁爾斯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從帝國大廈的塔尖回到地面的。等他恢復清晰的思考能力時,手機已經被無數媒體用層出不窮的新聞頭條塞爆了,社交媒體上人們正在分享“充電中手機電量1%”的屏幕截圖來紀念剛剛發生的事情。他翻過數不清的關于神秘光柱、雷暴天氣持續提示、中城區地面塌陷需要繞行的新聞,看到了一條顯示為“NYPD在一輛因電量耗盡而拋錨鎖死的車上找到了疑似在彈劾前夜潛逃的格勞瑞亞·墨菲及其同伙”的快訊。
邁爾斯嘴角提了起來:“有什么關于我們的新聞嗎?”
艾倫仔細讀了每一條新聞:“有,有罵徘徊者是個偷電賊的,還有‘從天邊墜落的蜘蛛俠’。”
偷電就偷電吧,whatever。
“所以小妞說的那句話啥意思?什么競技場演出的,”艾倫還是沒放過他通過共享通訊頻道聽到的內容,“我剛剛檢查過了,那臺對撞機壞得不能再壞了,壞得死死的了!小妞卻說得仿佛你們還有戲似的。她還留了什么別的線索嗎?”
哪有什么別的線索?她拍拍屁股走人可干脆了。邁爾斯原本想冷嘲一聲,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解開了工裝褲大腿外側的褡褳——由于彈藥相對充足,那里的備用武器他還沒用過,同樣原封不動的還有蜘蛛俠在行動開始之前往他口袋里塞的那對手銬。
他現在終于打開了那只口袋,里面有的不止是手銬。
還有一只粉白色的腕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