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錦華猜測,徐某人沒有給她絲毫推脫的借口,直接帶她去了舉行宴會的地方,那地方,正是她半年來魂牽夢繞的———榮家舊宅。
汽車行處,帶過一片綠墻紅瓦,盤山而上,看著一棟棟熟悉的洋樓,她的目光從來沒有像這樣黏在那些豪屋花園上,她個個都能喊出主人的名字來,那棟白房子是張瑪麗家的,那兩層小樓是渚家的……
感覺榮家越來越近,她又聽見了母親的聲音,一大家子人都早早的在門口迎她,母親會接過她的書包,溫柔的問她,錦姐兒回來了?她又看見父親教她騎馬,她跨著小馬駒,銀鈴般的笑聲傳了很遠。
一如當年。
錦華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一種不受控制的沖動在支配她的頭腦,她想哭,想歇斯底里的大喊,想質問徐某人憑什么鳩占鵲巢,心里的難過,像是潮水將她淹沒了。
沒有理由抱怨,也沒有理由質問,因為她是浮萍,是孤魂野鬼,是離了港的孤舟,沒了父母,她一無所有。
手上傳來的刺痛令錦華沉靜了下來,低頭瞧,手心被王冠劃出個口子,正流著血,染的鉆石帶了紅。手疼抑制住了心里的空洞,她又活了過來。
“榮小姐,到了。”耳邊傳來了徐某人的聲音,錦華抬頭,徐某人不知何時開了車門正在她的上方,一臉微笑,同時手上伸出了帕子,遞給她。
她猜想方才應是狼狽至極,不知所措之余又有些后怕,擔心徐某人窺得異端。
他們是晚到的,小青穿著粉色的小禮服,被一群華服小姐眾星捧月的奉迎著,一群少男少女站在花園里,喝著香檳,等他們過來。
小青擠進了淑女圈,扮相也稱得上正統淑女,粉白如花的小臉上,精心繪著妝,及肩的頭發被燙了卷帶著嵌著粉鉆的蝴蝶發箍,滾圓的南珠耳釘,一圈細碎粉鉆的項圈垂著一顆粉色桃心紅寶。
她看見錦華時,只是微笑,規矩的開心。但當她瞧見寶貝哥哥是,頓時眉開眼笑,棄了虛頭需腦的傻規矩,撅著嘴,一臉委屈的樣子討要擁抱,徐某人將她抱在懷里,舉上肩頭,笑容滿面:“小公主,生日快樂。”
錦華看著這對兄妹有些吃味,于是扭開了臉。
花園的布局有些改動,她最喜歡的玫瑰園被鏟了,改成了白色的大秋千,馬房也被拆了,木板孤零零的杵在那里大草地上。
“錦華姐姐可有為準備清容禮物。”小青一臉嬌俏,瞇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珠子,笑吟吟的討禮物。
錦華跟著徐某人走的匆忙,忘了這一茬,正想托詞,這時小青一臉天真的對著她頭上的王冠遙遙一指:“那錦華姐姐把這個漂亮首飾送給清容好不好?!”
小仆人跟她這般多年,不可能不知這王冠對她而言的意義,看來,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竟什么都敢開口了。
小青話音剛落,徐某人就喝道:·“清容,胡鬧!”
這兄妹,一黑一白唱的真好,不光是落井下石,榮家的事,他們會不會也參與了呢?父親的失敗可能不是偶然。
想著,錦華打量小青的目光銳利起來。
被她惡毒的目光觸及心里發寒,連忙抱住徐某人:“哥哥,我怕”令人厭惡的,受了委屈的模樣。
徐某人也做出生氣的模樣,指著她:“榮小姐請你自重。”聲音很大,有些晚來赴宴的人看見這一幕紛紛指指點點。
“老榮若是知道榮家姑娘這么沒教養,會不會從墳里跳出來。”
“家門不幸啊。”
錦華一眼望去,看得分明,說話的這些人她大多是認識的,父親走了,也是他們最快過來逼債,家里也是被他們搬空了的。
錦華心里冷笑,一面為父親過去對待朋友的慷慨不值,覺得心寒。一面又生氣人走茶是涼,可也沒有這么欺負人的。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她這次可是真的惱了。
錦華站著候了一會兒,待人群走過后瞥了徐某人一眼,趁小青正跟他耍嬌,反手扣住徐某人的手腕來了個過肩摔。徐某人摔倒之前不忘護住小青,小青沒有什么大礙。
如此丟丑的事情徐某人自然是不會說的,所以錦華也就不在意旁人再會去說道什么,心下想只暗地防他就好。當然,錦華這番同小青兄妹拉下臉面,徐某人雖然生氣,但也在隱忍著。
伴隨著夜幕降臨,宴會開始了。昔日繁華的榮家變成了此刻繁華的徐家。昔日里榮家的座上客也在變成了徐家的座上客,為了妹妹,這徐某人可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也對,由小丫頭變為大小姐確實需要些墊腳石,可她榮錦華可沒說她就是這塊墊腳石。小青兄妹所給予她的這種恥辱使得她憤怒,錦華努力抑制著自己的憤怒微笑看徐某人握著小青的手在切有好幾層高的奶油蛋糕。
“錦華姐姐。”小青忽然喚了她一聲,現場所有的目光均向她散射而來,其中有疑惑,有了然,大多的是看笑話的眼光,不少人在注意她頭上的王冠,那些人看著她摩拳擦掌,恨不得將她身上的好東西占為己有,當然這些人大多是搬空她家門的所謂債主。
看著人群和嬌嬌氣氣模樣的小青,她曾經的住所,那些被債主搬空又復得的物件,錦華冷笑。
即便她曾經將小青當做寵物,但她至少有過真心待她,她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她只是不想死,她還有榮家、即便榮家只有她自己了,可她就是榮家!她還有老師和大衛,他們是她的親人,為了家,為了親人她不能死,這對兄妹步步緊逼,先是刺殺,后是這般羞辱她,她是虎落平陽,但她的忍讓也是有限的。
錦華看了小青許久,嗯了一聲,仰起下巴,一如半年前的榮家錦姐兒,美麗、傲慢、驕縱、她一步一步緩緩走到了小青面前,即便身邊的閑言碎語不絕于耳,她還是強撐這笑意,因為她的隱忍是榮家的大度。
“破落戶還要窮講究。”
“跟他爹娘一樣蠢。”
“你是想要它嗎?”錦華摘了頭上的王冠笑盈盈的看著小青,只不過她的笑容過于矜貴和疏離,小青雖然歡喜王冠卻畏懼錦華的厲害,不敢說。
話說到這種份面,徐某人自然要開始打圓場了“在下就謝謝榮小姐贈與舍妹的禮物了。”說著要從錦華手中拿王冠。
錦華退了一步,徐某人落了個空,他的心情過于急切,行動也快,又繼而向錦華撲了過來。
這時忽然聽見臺下一聲震怒的暴喝:“夠了!”
錦華一直在等這一刻,說話這人是忠君的父親,要是照她原來的人生軌跡而言,這個人會是她的公爹。但現在,雖然她一直心懷期望,但她也知道她跟忠君沒有可能了。上海灘富家小姐的親事,大都是門當戶對的,要么是錢權結合,要么是錢錢結合,感情這種事情談談就好,可涉及到了婚姻便是兩家人的利益。這個人此刻能站出來幫助她,想必已經是他最大的底線了。
“老渚,人家姑娘還沒急,你倒是急個什么勁啊。”又是一道聲音,是她那‘過去公爹’商場上的勁敵,大華百貨的東家。
“蘇大華,渚榮兩家可是有親事的。人家怎么沒關系。”又是一個看熱鬧的,這次放了大雷。
一時間人群中眾說紛紜,人聲鼎沸,渚老的臉青了紅,紅了又青,忠君站在渚老身邊不知道在辯解什么,忠君有些惱羞成怒,他有一句話是喊出來的,他說:“夠了,爹,和榮錦華的婚事是你決定的,跟我沒關系!”
之后渚老站了起來,當眾宣布渚榮兩家只是議過親,并沒有定親。
看見眼前的情景,錦華覺得它是合乎自己預料的,剛下了車她就發現了渚家的車子,她知道忠君會來,也知道如果起了沖突,渚家會毫不猶豫的舍棄自己。但她覺得,她和忠君的關系,忠君至少會維護她。
但這樣的結果,她也有想過,不傷心,也不難堪,她想聽忠君親口表示自己的態度,如今他說了,自己反倒覺得心安了。
這一次,她可是真真參演了這場鬧劇,當然作為鬧劇的女主角她應該親自制止這場鬧劇。
“諸位靜靜,我榮家已經在歷史的沉浮中摔倒是過去,人家徐家小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倒不如我們聽徐家小姐說一下自己的生日感言。”
小青站在一旁,冰冷冷的瞧著這礙人眼的榮錦華,即便她曾經跟過榮錦華長了不少見識,但榮錦華出現的時候都往往是贊美聲一片,如今自己的生日宴怎么就這樣了,小青心里不快,但看見哥哥使得眼色還是決定順著榮錦華給的這個臺階,結了榮錦華的話茬,笑容甜蜜蜜道:“清容在這里先謝謝諸位哥哥姐姐伯伯阿姨來參加清容的生日宴了,諸位先用餐點,一會兒會有舞會。”小青笑容甜美,語氣拿捏恰到好處,顯得優雅有禮,她話音剛落就迎來一片贊賞。聽到這些贊賞,小青心底的陰郁這才緩和了一些,她有些驕傲的看了錦華一眼,之后又緊巴巴跟在了哥哥身后。
錦華自然是看見了小青的眼神,她覺得好笑,但她不想招惹是非,只安靜的吃著東西,當然鑒于她的名聲,她的身邊也沒有什么人來搭訕。邊吃著東西,錦華心里盤算自己怎么樣才能金蟬脫殼。現在她心里疑惑萬千,思緒亂如麻,小青身份的轉換,榮家宅邸和財富的易主她都覺得蹊蹺,還有徐某人的刺殺,她本來想做個透明人,但明箭暗箭都難防,這般看來今日晚宴之后等待她的很有可能就是永無天日的黑暗。
那么她應當早做謀算為好。先前她想以房契要挾徐某人實在是天真了,錢財是身外之物,若真是把徐某人逼急,怕是徐某人會不留余力的將她抹殺在這上海灘,她不是先前的榮家錦姐兒了,這上流圈里早就沒了她的位置,既無利益相關,誰又愿意去舍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觸有槍桿子大爺的霉頭?
況且,這是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