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上,顧三和顧四相對而坐卻相視無言。顧家大夫人獨自坐了前頭的馬車,不知是放心這姐妹倆在一塊兒還是懶得搭理她們這些小女兒家的爭吵拌嘴,只留了個嬤嬤陪著,自己便全然不管了。
“回去以后別到處溜達,抓緊把那帕子繡出來給我?!?/p>
顧三抬眼看了看顧四,緊接著像是嫌煩一般的轉了頭,半個眼神都不曾再丟給她。顧四早就習慣了自家三姐姐的蠻橫無理,也早熟悉了這個姐姐當著家里人一套當著別人另一套的行事作風,于是只當尋常的點點頭,回答的聲音溫順又乖巧。
跟了顧家大夫人多年的秦嬤嬤不由得看了顧四一眼,沒說什么,只眉心不露痕跡的皺了皺,隨即又放松,自己做起自己的事來。
小姐們的事做奴婢的管不著,橫豎不是四小姐欺負到三小姐頭上,那便更與她沒什么關系了。人心都是肉長的,該偏心愛護誰多一些,是不需要主子明明白白說出來的。
馬車一路吧嗒吧嗒駛向顧府,不知怎的,離得顧府越近,顧四心里就越是煩悶,想逃離的念頭也越迫切。還要幾年呢?顧四眼里透出幾分茫然,她養在大夫人跟前,嫁人定然也由大夫人做主,不知道大夫人會為她選一戶怎樣的人家?再怎么是侍妾所出,她也是顧家的女兒,就是為著面子,大夫人也不會在她親事上做的太過……顧四這么想著,對嫁人這件事生出些期待。這是唯一她能想到的,可以逃離顧府的法子。
“不下車等著別人請你嗎?”不知什么時候馬車已經停穩,顧三回頭,無意看見望著窗外正出神的顧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少在那里無病呻吟傷春悲秋,被哪個多事的下人看到了又有閑言碎語出來說我母親虧待你,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我母親在吃穿用度上可曾有意克扣?出門游玩可曾有意不許你跟著?果然還是先生說得對,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胡說八道!”顧大夫人不知何時來了顧三跟前,不等顧三把話說完就果斷開口訓斥:“學了些皮毛就敢胡言亂語,還不趕緊朝你妹妹道歉!”
顧三不忿還想再說,抬頭瞧見大夫人面色鐵青,顯然是真動了怒,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朝顧四一禮,語氣敷衍:“是姐姐言語不當,還請妹妹不必往心里去?!?/p>
“你——”
顧大夫人不滿意顧三的態度,還準備再說她幾句,就被顧四聲音輕輕柔柔的打斷了。
“沒什么的,母親勿惱。我知曉姐姐并非有意欺辱我,誤會而已。父親請了先生教府里的姐妹們讀書明理,本是一片好意,先生許是平日教我們太過勞累,提前講了本該后頭講的課業,這才導致姐姐聽岔了先生的意思一時說錯了話,誤會套誤會,才有了今日這誤會,我不怪姐姐,也請母親不要責怪姐姐了罷?!?/p>
顧四這話一出,大夫人便若有所思的看了她幾眼,心里有了盤算。她朝自己尚且還聽不懂顧四那番話的蠢女兒瞪了一眼,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發出聲音。
這顧府中,人人都往心里頭揣了個小算盤。
老爺請了教書先生來府里教女孩們讀書識字,雖教授的內容與教與男孩們的不一樣,且不過是為了將來相看人家時好叫人家知曉,顧家的女兒們是讀過書的,明事理識大體,更得人青眼。但仍有人想方設法的給先生額外的銀錢珠寶當束脩,只求讓自己的女兒多學一些,借此在節日宴請上或許能小露一手得老爺夸贊,母憑女貴。世人大多心有貪念,大夫人自然也不能免俗,她額外給了先生豐厚的銀兩,求得顧三多認了些字,多學了幾篇文章,只等過些時日老夫人壽辰,自家這女兒能出口成章,讓老爺夸一夸,也順帶著念起些自己的好。顧三是自己的親女兒,顧四則是養在自己跟前的女孩兒,大夫人當然只出了多教顧三那一份兒的銀兩,這么長時間了,顧三去學時也特意避開了同在一個院子里的顧四,卻沒成想,到底還是讓顧四知道了,且今日這般明白的點了出來。
顧大夫人心里暗嘆,知道自己把顧四給小瞧了,日后若是不打算把顧四的那份小灶給開起來,府里姨娘們給自己閨女們開的小灶只怕也都得給停了。這又是個麻煩事,想到這兒,大夫人不由得對顧四這個注定養不熟的丫頭多生了一層厭煩。
就算不看大夫人難看起來的臉色,顧四也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出來,必定不會再有還算安靜平和的日子過了。但那又能如何?再是個不足為道的庶女,她也是顧家的女兒,是顧老爺親生的、日后或許能為顧家攀些助力的女兒,只要還有這層血緣在,大夫人便不敢當真對她怎么樣,最多苛待些,不算什么大事。
-
而檀府,果然如顧三所料,借著賀檀孟商整歲生辰來登門拜訪的人多了起來。許是為著借口顯得更真實,大多數來拜訪的客人都是攜帶著自家閨秀的女眷,李姝明作為檀府正經女主人,當仁不讓的站出來,極為妥當的將客人們迎進府,落落大方,有條不紊,任誰都要夸一句檀夫人行事得體有風范。當然,既是為著賀檀府大小姐生辰而來,那自然便不能忽視了檀孟商這位小壽星,不過檀夫人早聽了之前明霜來回的話,知曉檀孟商不耐煩應付這些個事情,于是老道的將此事給不著痕跡的圓了過去。因此一直到賓客盡歡,眾人心滿意足的散去,大家都不曾意識到檀孟商并未露面。
而享受著母親撐腰保護的檀孟商,此時正仰躺在榻上,看似安逸的睡著,實際不過只眼睛閉著,腦子里條理清晰的轉個不停。
大概什么節點會發生什么事,檀孟商經過不斷的強迫自己回憶,并一次次對回憶進行梳理糾正,已經差不多都記起來了。十歲生辰過后,有什么是需要特別留意的?檀孟商把自己的腦子當成說書人的話本子,翻到上輩子自己十歲時的情形……似乎沒有什么特別需要留意的……檀孟商皺了皺眉,有些后悔上輩子自己過得太囫圇,以至于現在再回想都是些模糊的景象,完整且清晰的記憶除了有深刻印象的那些,實在寥寥無幾。
可謂是個失敗的人生,自重生后檀孟商第無數次不由自主的發出感嘆。
不知是否因為重來一遭,或者經歷過了苦難,如今檀孟商的心境有了明顯的變化,對以前看重或者熱衷的事情,也少了在意。仿佛這一世她存活的意義,就僅僅只是改變她和母親還有弟弟的命運,除此之外,無甚重要。
堅定了這一點,檀孟商感覺自己的心變得安穩下來,不再像隨風浪飄浮在海上的木頭,沒個定性。
-
“小姐可醒了?”
明月在門外探了個頭,向在屋里守著的明霜問道。她的聲音放的很低,像是怕驚擾了檀孟商。不過如果她當真擔心驚擾到檀孟商,應當連聲音都不出才是,既是出聲了,便也不用假惺惺的多此一問。
檀孟商仍閉著眼假寐,想知道這個從小與自己相伴長大的明月要跟明霜說什么?;仡櫼酝?,檀孟商才驚覺原來自己是個連身邊人都沒能看清的蠢人,明月明霜,一個是她認為這輩子最信得過的人,一個是她忽略多年,不曾真正在意過的人。結果兩個人名字相似,性子卻是天壤之別,給她帶來的也不是蜜糖,而是砒霜。
明霜聽見明月的聲音,第一時間看向榻上的檀孟商,見檀孟商睡得沉沉,不像被驚動的樣子,才放心的皺著眉走出里屋到了外間。
“有什么事非要在小姐睡著的時候過來說?”明霜小聲問明月,話里話外都透著責怪。“若是沒什么要緊事,等小姐醒了,不用我在跟前伺候的時候,回院子再說。”
“怎么不是要緊事?!”明月不滿的懟了明霜一句,看明霜轉身要走,才又慌忙拉住明霜的袖子,聲音里滿是委屈:“你如今倒成了小姐身邊的香餑餑,怎么,開始得意了?開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小姐丟下我了,你也要丟下我么?”
聽著明月平日里胡攪蠻纏的勁兒要上來,明霜趕緊告誡:“你一天到晚的胡謅什么?小姐怎么就丟下你了?!我們倆都是從小就跟在小姐身邊的人,哪里有看重誰不看重誰一說?你當心你這張嘴,雖在咱們府里,也別多嘴多舌給小姐惹麻煩,否則不光小姐面上無光,你也定然討不著好去。”
明月聽著明霜明里暗里都是替檀孟商著想的字字句句,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怎么了,小姐以前分明是更看重自己的,不光走到哪里都特意讓自己跟著貼身伺候,小廚房送來的精致的吃食零嘴兒、老爺夫人得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兒,她都能跟著小姐沾光,說是丫鬟,實際過得比一些小門小戶的千金小姐還舒服。可一場風寒之后,小姐突然把一直不怎么看重的明霜給提了起來,且出入隨行,儼然處處比照自己之前享受到的待遇!這可不就是要拿明霜取代自己的意思么?這可不行!明月這幾天急得嘴上都起了幾個燎泡,在她試著刻意在檀孟商面前表現自己被視而不見后,終于按耐不住心里的焦躁,特意選了這么一個時辰過來了。
到底凡事親力親為、貼身陪伴了檀孟商數年,關于檀孟商的一些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小習慣,明月通通了如指掌。
就像現在這個時辰,檀孟商是絕不會真的熟睡,即使有困意,也絕不會選擇在榻上小憩。
明月百分百的篤信自己對檀孟商的了解,于是更加賣力,試圖借這次半真半假的表演喚起檀孟商心里對她的戀舊和憐憫,重新看重自己。
“我從來都是全心全意待小姐的,也不知小姐這陣子究竟生了我什么氣,不僅不搭理我了,一些慣常吩咐我去做的事也不再使喚我,你可知我心里頭有多難受?”
“……”
明霜不知道明月是故意表現給檀孟商看,還以為明月故意裝出來的這些擔驚受怕惶恐無助是發自內心的,因此一時間很不自在,想安慰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擔心自己嘴笨再不小心說錯了話,更傷了明月的心。實誠如明霜,被一肚子精明的明月給難為的不輕,檀孟商聽著,心里不覺有些好笑。
若是從未經歷過背叛的檀孟商,或許這時會傻兮兮的被明月一番看似實心實意的話給打動,進而反思自己是否當真虧待了明月,是否讓明月心里這般難受煎熬,隨即待她更親厚,事事優先考慮她。
但是好可惜,今時今日的檀孟商是多活了一世的檀孟商,她分明親眼看到過這個她自認最親近的丫鬟毫不留情的舍棄她另攀高枝,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毫不遲疑的轉身離去,再見面,便是仍光鮮亮麗的站在別人身后,言笑晏晏的給后來的主子出主意,整治欺辱她這個先前的主子。
因此,明月演的再真再動人,檀孟商也不會叫自己重蹈覆轍。聽著明月聲淚俱下的哭訴,檀孟商只當作哄她入睡的民間童謠,伴著窗外時不時帶著花香飄進來的縷縷微風,不一會兒便真昏昏欲睡起來。
明月演的累了,她聲音越來越低,眼神狐疑的不斷往里間的榻上瞟,原本滿滿當當的自信一點一點隨著時間的推移變成細沙流走,再無所蹤。
怎么會?難不成當真是自己的預料出現失誤,這個時辰,在榻上,檀孟商果真能睡去?怎么可能?!
明霜不清楚明月的打算,也不知道為何明月說著說著卻似要往里間走,但她知里間小姐在小憩,便斷不能允許有膽敢驚擾小姐歇息的人進入!于是明霜往側一步,正正好好攔住試圖看清里間榻上檀孟商面容的明月。明月羞惱抬頭,和皺著眉的明霜撞了個正著。
“跟你說了小姐正在歇息,你先是無緣無故的來抱怨一場,又膽大妄為的想進里間擾小姐好夢,你究竟意欲何為?!”
明霜生氣了,她推了明月一把,直將毫無防備的明月推的一個踉蹌。不等明月回過神來做什么說什么,明霜眼不見為凈的把明月推出門,簾子一擋,警告她:“倘若你今日真擾了小姐,等小姐醒了,我必去夫人那里告你一狀!”
這話一出,倒是鎮住了明月剛冒出來的、蠢蠢欲動的小心思,她別無他法,只朝明霜冷冷“哼”了一聲,熄了心思,抱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