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帷帽的檀孟商和明霜走在熱鬧的街上,身后跟了好幾個身手了得耳聰目明的練家子,這還只是明處的,檀孟商余光往不易被人察覺的別處一瞥,心知還有一些護衛在暗處保護著她。雖然麻煩,但叫人心里怪踏實的,檀孟商挽著明霜的胳膊往前走,身心放松。
街邊賣小吃茶水的不少,也有專門的地兒讓走累了的行人歇歇腳。檀孟商還不覺得累,只覺處處好玩兒處處有趣兒,眼睛都要看不過來,只恨自己只長了一雙眼睛,如今根本不夠使。都說“書到用時方恨少”,之前先生講這句話時她還很是不以為意,現下倒是能理解了,若是放在此刻,那便是“眼到用時方恨少”,雖辱了那些文人,卻恰好與此刻有異曲同工之妙。
檀孟商興高采烈的往前走,開心的勁兒連身旁的明霜都感覺得到。生怕檀孟商只顧東瞧西望不看路摔了,明霜忍不住小聲提醒:“小姐小心腳下。”
“無妨。”檀孟商不在意:“便是摔了,那不還有你拉著我么?”
話雖這么說,明霜還是時時留意著檀孟商的行動,險些顧不上看街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她才真真是“眼到用時方恨少”呢!
主仆二人走著看著,注意力突然被一處小攤兒吸引。
那是個賣面具的攤子,攤子后坐著位老人家。老人家那攤位上支了個桿子,桿子上掛了繩兒,繩兒上串了好些個面具。
“你瞧這狐貍面具!”檀孟商滿眼的驚喜:“栩栩如生,好俊俏的個狐貍臉!”
“還有長耳朵兔子呢!”明霜拿了個兔子面具往檀孟商臉上比了比,后又換了個其他的往自己臉上放:“小姐小姐,你看我這是什么?”
“你是只花貓!”
檀孟商被逗得樂呵,十分大方的讓明霜掏錢,想要狐貍、兔子和花貓這三個的面具。
可不等明霜把錢袋子拿出來,一只大手橫進來,把檀孟商第一眼就相中的狐貍面具給拿走了。
“誒——?!”
檀孟商回頭,跟一個人對上視線。
?!檀孟商咽下嘴里正準備說出來的斥責的話,沒吱聲,然后把頭迅速轉回去,像只鴕鳥一般只當后面那搶了她狐貍面具的男人不存在。一個狐貍面具而已,讓出去又如何,只要不跟那人對上……
誰知天不遂人愿。她不跟人家搭話,人家反而饒有興致的盯上了她。
“看這攤上只這一頂狐貍面具了,若是小姐喜歡,讓給小姐也無妨。”
那人聲音低沉,說著就要把手里的狐貍面具遞給檀孟商。
檀孟商一激靈,連忙擺手拒絕道:“不必不必,我也沒有很喜歡,若是將……若是公子喜歡,公子盡管拿去!”
聽到話里躲避意味強烈的言語,男人微微挑眉,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流露出幾分興味來。這小姑娘倒是有趣,不知是哪家的小姑娘,看著像是認得他,卻又裝著不認識,若是裝的像,他便也沒所謂,只點點頭就算過去了,只是她裝的十分倉促又忙亂,看得出真想裝著不認識,那雙瀲滟桃花眼卻誠實泄露出真相。
不知道身后那男人還在看什么,遲遲站著不走又是為何,檀孟商卻再也待不住,她抓著明霜的衣袖,倉惶的催促明霜付了兔子面具和花貓面具的錢,隨即逃之夭夭。
的確有趣。
看著檀孟商飛快逃離的背影,男人眼里露出一抹笑意,他舉了舉手里拿著的狐貍面具,原本覺得可有可無的狐貍面具此時看來卻極為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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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跑這么快做什么?”
明霜被檀孟商越來越快的腳步拉著漸漸有些跟不上,她頭一次發覺原來自家小姐體力竟如此好。
“明霜,你快看看后面,跟咱們在面具攤子上搶狐貍面具的那個人,追上來了沒有?”
“啊?”明霜雖疑惑但聽話的立馬轉頭看去,她們身后只有自家府里出來的馬車和零零散散的行人,并不曾見到那位偶遇的英俊公子。“小姐放心,那位公子不曾追上來。”
聽到這話,檀孟商松了口氣,腳步漸漸放慢。不知是因疾步走了這些路,還是因故人重逢帶來的沖擊太大,檀孟商覺得胸口那顆心怦怦跳的極快,連帶著叫她呼吸都變得急促。只要人沒追上來便好,這么想著,檀孟商又不由得一愣。自己為何害怕那人會追上來?這一世他們互相并不相識啊,兩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便是追上來又如何?尚處于怔愣中的檀孟商懵著臉,很快被眼尖的明霜發覺。回想自家小姐方才突如其來的“逃跑”和對上陌生公子時的不自然,明霜神情疑惑,朝檀孟商試探著開口:“小姐,剛才那位公子……小姐可認得?”
“……”
“若是小姐累了,咱們便找處茶館歇一歇吧?”
“……好。”
檀孟商還沒從明霜問的那個問題中緩過神來,只能由明霜領著朝前走。
那人她認得嗎?自然是認得的。檀孟商想,那是她上一世的丈夫,是她嫁入柱國將軍府后相敬如賓的過了四年的最陌生的“家人”,是當今圣上最為倚重的年輕大將軍傅堯。
原來他變化并不大,只是比他們成親時更顯得青澀些,看著也更清瘦些,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個子矮,視角不同,她覺得傅堯仍和上一世一樣英姿勃發,威風凜凜。檀孟商忍不住試著回憶自己上一世在柱國將軍府時的日子,卻無奈的發現,自己根本回憶不出什么。
她和傅堯只有在成親當晚見了短暫一面,隨即身為新婚丈夫的傅堯便接了圣旨,連夜趕赴邊關鎮守。至此,偌大的將軍府里外來戶便只有她和陪嫁來的婢女丫鬟,再后來,新婚丈夫凱旋歸來,當夜將軍府舉辦宴席慶賀,圣上專門從宮中賞賜了美酒佳肴與眾同樂。傅堯喝多了醉在她院里,她去廚房煮了個解酒湯的功夫,傅堯便不見了人影。隔天卻是跟著她嫁來將軍府的婢女哭著跪在她跟前,求她成全了她跟她的新婚丈夫。于是沒過幾日,趁著傅堯未回軍營,她作為明媒正娶的夫人坐在主位,喝了婢女敬上來的茶。
再之后……檀孟商從自己乏善可陳的記憶里又翻騰出來了一點,恍然大悟,原來傅堯是個貪色的。
許是自己那個陪嫁的婢女……或者說已經抬為妾室的姨娘開了頭,傅堯再沒有拒絕過上位者或是同僚相贈的美人。一時間將軍府內衣香鬢影,環佩叮當,人一多,倒是不覺著清冷孤寂了。檀孟商忘了自己是何時身子出了岔子,又是何時纏綿于病榻連床都下不了,只記得自己痛得很難受得很,一日日的熬著,從畏懼死亡到盼著什么時候能得了真正的解脫。
上一世她病重逝去時,傅堯好像仍在軍營忙的腳不沾地。
傅堯總是忙得很,自和她成婚以來兩人真正見面相處的日子一只手便數得過來,她開始生病到病重死去,傅堯全然不知。只是不知她死后傅堯是個什么反應?是詫異她何時得了病?還是……?應當覺得掙脫了長輩給予的枷鎖束縛,不必因不知怎么面對她而徒增煩惱了吧?或許還有幾分還算相熟的人逝去的唏噓?有自然是好,沒有也沒什么,檀孟商想,她本身對這場親事也沒抱有期待。
“……許是一開始是有期待的……”檀孟商坐在茶館二樓,怔怔的看著二樓窗臺擺放著的、和上一世柱國將軍府里相同的梔子,喃喃道:“只是那點兒剛冒出頭來的期待,被一個接一個提上來的姨娘給重新壓了下去,念想這東西太可怕,輕易沾染不得……”
“小姐在說什么?”
端了新沏的茶上來的明霜見檀孟商似乎在一個人自言自語,有些好奇。
“沒什么。”檀孟商回神,收起早該在角落里發霉的思緒,指了指新茶問:“沏了茉莉?”
“是。”明霜點頭,伸手給檀孟商倒了一杯:“奴婢見過往的客人們都點這茉莉花茶來喝,便也跟著點了一壺,小姐就當是嘗個趣兒。”
茉莉的清香在空氣中散開,檀孟商輕輕呼吸幾下,一顆心漸漸被撫慰。
走著來,回府的時候到底還是坐上了車。
檀孟商嫌車里悶,又覺得外面天色漸暗沒剩什么人,于是撩開簾子,讓涼爽的夜風吹進車里。明霜興致仍高,不住嘴的給檀孟商講趣事兒,不知明霜說的哪句話逗樂了她,檀孟商唇揚起來,半個身子依靠在車窗邊上,捂著嘴笑彎了眼。
“那是…檀府的馬車?”
傅堯從街旁茶鋪里走出來,注視檀孟商乘坐的馬車車廂后墜著的木牌,俊朗的眉眼間露出詫異,隨即那抹詫異又換成了松泛的笑。
檀府,檀孟商,阿滿,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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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李姝明的月份逐漸大起來,檀孟商心里越發不安,即使她知道上一世阿圓出生時雖兇險萬分但最后母子平安,檀孟商也放不下時刻吊著的那顆心。
這一世發生的變數太多了,小到母親送給她的生辰禮由白玉梔子換成了碧玉金釵,大到原本只知吃喝玩樂的她如今接手了檀府部分商鋪和莊子,且上一世母親根本不曾白果中毒……這一系列的變化讓檀孟商心慌,她不知這些變化帶來的后果最終是好是壞,她只擔心未知的不確定會不會發生在母親身上。
在母親肚子里時就歷經過一次生死劫難的阿圓,這一世還能不能順利降生,檀孟商既憂慮母親,也記掛著阿圓。
對母親的擔憂日漸濃厚,后面檀孟商索性住進了歡喜堂。她將大部分商鋪和莊子的管理通通交給了幾個她信任的人,另有吉祥盯著,料想出不了什么岔子。事實證明,那些商鋪和莊子果真如同有主家看顧時一般風平浪靜,不知是掌柜和管事們格外懂事讓人省心,還是上天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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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檀孟商如往常一般在歡喜堂的偏院晾曬梔子,想將風干了的梔子制成香包隨身佩戴。夏蟬風風火火的從前廳來,直奔廊檐陰涼底下坐著的檀孟商。
“你就差跑起來了。”檀孟商頭也不抬的調侃:“聽著這匆匆忙忙的腳步就知是你。”
“小姐又取笑奴婢呢。”夏蟬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先朝檀孟商行了一禮,之后才道:“門房又收到宴請帖子了,同之前幾次一樣,還是給小姐你的。”
檀孟商毫不意外,她云淡風輕的問道:“這次是什么名頭?”
“賞花。”
夏蟬看了眼帖子說道。檀孟商微微一笑,頗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理會。
不知從何時開始,仿佛十整歲是一個時間節點,京城各世家小姐們約好了一般向檀府檀孟商下帖。有的是邀請一同聽戲班子新排的新戲,有的是想約著她一同去寺廟祈福吃素齋,有的是想與她結伴一同去游船……理由千奇百怪,且也不是同一家下帖。檀孟商不愿出門只想陪著母親,于是都想辦法找理由給推了,如今她們竟看不懂拒絕一般繼續來帖子,許是以為她拒絕那些出門玩兒的帖子是因她喜靜不喜動,如今最新的帖子居然已經改成了賞花。
也是難為那些個世家小姐們了,像是堵了一口氣非將她約出來不可。只怕不久她檀孟商的名號便要傳遍京城,別人提起她便會心照不宣,哦,原來是那位出了名“難以親近”的檀府大小姐。
不過檀孟商并不在意外人給她冠上的任意名號,她只想遵循內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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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國將軍府里,傅堯背著手邊看池塘里的魚爭搶魚食,邊聽一嬌俏女子喋喋不休的抱怨:“那檀府大小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么,這般難請,三推四阻,莫不是無鹽之女不敢見人?一張張帖子發過去,她又一張張的回過來,借口倒是回回找的無可指摘,可那拒絕卻是毫不留情!”
傅堯把親妹傅鈴的抱怨當風吹雨落聲,并不入心,只聽到那話里帶上貶低檀孟商之意時,才朝傅鈴輕飄飄的瞥過去一眼,不用開口,傅鈴就無奈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心中的檀大小姐天下第一好,可你那位天下第一好的檀大小姐遲遲不愿出面赴約,你又待如何?”
“那便等。”傅堯應道,神色并無一絲不虞:“遲早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