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女兒的公公去世了,按照農村的禮節,我家作為表姐的娘家人,應該去燒紙,父母都要上班,于是派出了我。我媽說:“你跟著你大舅,掛禮吃完飯就回來了。”我也是抱著能吃一頓好菜的期待去了。
按照我家這里的習俗,親家去世了,我的大舅要請“老年協會”,還要送“豬羊祭”,比一般親戚要隆重一些。
我們浩浩蕩蕩五輛車到主家村口時,下車就開始放鞭炮,這是為了告訴主人要出來迎禮了。從我們進村開始,大表哥拿著一把鞭炮從進村就開始放,二表哥抱著團炮,還有的表哥們一個提著豬頭,一個提著公雞,還有一個表哥提著裝有紙蠟香的大袋子,大舅和三爺舉著花圈。表姐們呢,二表姐一只手牽著一個兒子,三表姐則擔任著維持秩序的責任,要讓小孩子們不亂跑,要管放鞭炮的時間和地點,要管誰走在隊伍的前面……我搶到了提毛毯的活,這床毛毯是舅媽前一天去城里精心挑選的,對了?大舅媽呢?我回頭望去,因為腰椎病導致腰部已經佝僂到九十度的舅媽正努力加快步伐盡力跟上這個威風的隊伍,那雙藏在皺紋下的眼睛卻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村子,嘴里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清,我猜她可能在說:“還是我們村好,這村子路走幾個人就滿了”。大舅媽后面是大舅花800塊錢請的“老年協會”,由五個五六十歲的女人組成,她們穿著統一的白色服裝,上身是荷葉袖緊身衣,下身著秀有花邊的大擺裙,頭上還有已經生銹的銀簪。領頭的女人吹著口哨打著鼓,兩輕三重,很有節律,其余兩人打鼓,兩人打镲。浩浩蕩蕩二十余人,個個滿面春風,談笑風生,就著鼓聲,哨聲,镲聲,鞭炮聲,像是要去參加一個慶典,而非喪禮。
當村民們聽到聲音紛紛出門觀看時,我們臉上原本想掩蓋的那一絲威風立即顯露無疑。
離主家只有一百米時,主家迎禮的出來了,為首的是我那剛剛沒了公公的大表姐,她頭上包著孝布,我卻從她臉上看到了“我威風的娘家人來了”的驕傲,我不知道這份驕傲是否符合時宜。主人家迎禮的人來了十余人,他們從我們手上接過豬頭,接過花圈,結果公雞,接過毛毯,臉上也都是笑容,我想這份笑容可能是因為沒話講。
繼續前往主家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群老人,他們看起來都在八十歲以上,坐在公路邊上聊天曬太陽。鞭炮聲震耳欲聾,當我的目光和他們對上時,他們像是等候已久,我看見他們的的眼神從我們每個人身上掃過,最后停留在打鼓拍镲的女人身上。因為在我們這群人中,只有這幾個老年協會的女人和他們會有交集,在他們的葬禮上,這幾個女人會唱著時下流行的情歌,唱畢還會跳著廣場上人們會跳的舞步吊唁已逝的他們。
他們打量著我們的隊伍,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們是否會想自己去世時會有這么多人來送自己?請的老年協會能不能比這個氣派?
在這六個老人中,有一個老者很突出。在公路邊緣和土屋間有半米寬的小溝,他就睡在里面。我看見他時,他正將上半身支起,起身時帶起身后的黃土飛揚,整個上半身都被黃土包圍了,我盯著他看了好久,現在卻不能描述他的樣貌,臉上的污垢模糊了他的模樣,頭上是一個看不出顏色的毛線帽,那雙壓在皺紋下的眼睛雖然是睜著的,瞳孔卻散開來,讓人感覺他好像沒有再看任何東西,他的耳朵歪向我們的隊伍,看起來他正在打量著我們,用他的耳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是沒有表情,而像是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的身上層層疊疊穿了很多衣服,卻沒有一點臃腫的感覺。
后來我才知道,他雙眼失明,雙腿癱瘓,離這個地方十米的屋檐底下的那個堆著很多舊衣服的角落,是他的住處。至于他是如何“走過”這十米的路程到達另一個角落,我不便再問。
我們已經路過他們五十米,我回頭再看去,他們的臉還是朝向我們這邊,那六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
按照習俗,我們到主家后,我們請來的老年協會就要開始正式的吊唁了。大舅和表哥們給逝者上香后,老年協會就開始了他們的表演。先唱一首葬禮固配歌曲《黃昏》,接著演唱兩首廣場舞歌曲,最后是一支廣場舞舞蹈。
表演就在棺材門前的院子里,正對著逝者的棺材,所有人都圍上去看她們的表演,雖然在我看來她們的表演索然無味,就是看五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跳廣場舞,還有兩個動作不熟悉跟不上節奏。但她們跳得很高興,看的人也很滿足,特別是小孩和老人們,小孩擠開人群鉆進最里面捧著臉看,看夠了就站起來模仿她們的跳舞動作,不亦樂乎。我聽見一個老人說:“我這腿腳要是像人家一樣靈活就好咯!”
人人都在看熱鬧,包括逝者的兒子,他正拿著跟我大舅說這兩天想抽煙要多少有多少。
這樣一副說得上“喜慶”的場面,我卻莫名止不住眼淚。我看著擺放老年協會唱歌音箱的旁邊是逝者的遺像,照片上的他西裝革履,滿面春風,看起來不過六十歲,如今卻死于癌癥,死在醫院的病床上。鄉鄰說,前幾天還看見他買包子給“瞎大爹”吃,也就是前面說的老者,卻突然傳來死訊。我看向正在跳舞的幾個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一輩子都守在土地上,靠著種地將我們送進大學,從沒有去廣場上跳過舞,甚至去廣場上散散步。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和外婆,每當村里有人去世,她們也跟著悲苦,她們總擔心自己走了以后也要變成一把灰,擔心自己被放在冰冷的額殯儀館柜子上……我又想起了那個睡在路邊的老人,他的子女呢,為什么只能在那個房檐下的旮旯里睡覺,甚至沒有一扇門?就算是這樣,我也知道,他去世時葬禮也會像現在這樣熱鬧,因為在人去世的時候,親戚們會爭先恐后地盡孝。所有與我有關的、無關的人事物都涌向我,然后通過眼淚離開。
我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無聲地哭,卻不敢抬起手擦去這莫名其妙又不合時宜的眼淚。
但這份悲傷轉瞬即逝,五分鐘后,我就抱著凳子去占座吃飯了。
直到老年協會所有歌都唱完了,所有舞都跳完了,人群散去,有的去打牌,有的去占座吃飯,有的去看下一場熱鬧……所有人有說有笑,只有逝者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