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上的雨在傾斜，大地淋著淅淅瀝瀝的水珠，泛著潮濕的光，似湖水，漪瀾蕩漾。

這座城市一直在下雨，我心里嘀咕。

這些天我心里發(fā)慌，緣由不明。

雨的行跡，在我眼中愈來愈亂，風(fēng)在傘頂輾轉(zhuǎn)。而我在這般情形，遇見了一名男子，穿著白襯衫，執(zhí)一傘與我相望，隔一橋之遠(yuǎn)。我見不清他的面目。街邊三兩盞燈未涼，將他的影子抖落一地。落雨當(dāng)著我面，將他的影子打濕，像薄紙浸透在水里。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傷，一切都很怪，這雨很怪，這相遇很怪，我的到來也怪。我想離開，應(yīng)該要離開的，可我感到我正在向他走進(jìn)，他的模樣在我眼里逐漸清晰，冷白皮，一雙丹鳳，細(xì)睫輕掩，薄唇適染血澤，半抿微彎地面向我，我覺得他在笑，又不像。

我還在靠近。

雨下得越來越大，我耳邊全是水滴擊地的聲音，嘈雜一片。他好像在向我說話，可我聽不清。最后一個跨步的距離，我來到了他面前，悲傷。是悲傷，在他的眼眸里。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悲傷呢？

雨聲太大了。我看著他薄唇一張一合，他在說什么？

我靠他更近，幾乎快依在他身上，才終于聽清他說的什么。

——對不起

我愣了。

（2）

那天，滿地慌亂，頭還嗡嗡響，但我偷偷拍了張那人的照片，原因還很單純，就覺著好看。然后我把那照片發(fā)給我發(fā)小，正準(zhǔn)備共同欣賞下呢，結(jié)果就被告知是我前男友。

我的內(nèi)心震撼地不行。

所以，他跟我道歉是覺著以前對不起我？還是后悔跟我分手了？可是……我們，怎么分手的？

難得一天不下雨，我去街上走了好幾個小時，邊走邊想我們怎么分手的。想了好久，可就是想不起來。

很奇怪，我想，我并不討厭他，在看清他面容時。

就是……很難過。

難過什么呢？

大抵是因?yàn)樘鞖狻翘焯鞖庖蔡愀饬耍?/p>

我心里悶悶，時不時踢著地上的石子，踢了好幾個，石頭反復(fù)敲擊碰撞著大地，敲著我頭暈乎乎的，以至于當(dāng)有一手臂有力地將我往上拉時，我才意識到，我被石頭絆倒了。

這時，地上漸漸泛起被水沾濕的印記，一個又一個，由疏變密。又下雨了。我聽見自己嘆息了一聲，同時，也看清了那個扶住我的人。是在雨中遇見的男子，又或者說，是我前男友。

我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你認(rèn)識我嗎？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

我希望他沒認(rèn)出我。那天，在雨里，我沒認(rèn)出他。可他都說“對不起”了，還是認(rèn)出了吧。

“認(rèn)識，彌析。”

我聽見我又嘆息了一聲，還有越來越密集的雨聲。我拉著他進(jìn)了最近的一家奶茶店，暫時避避雨，我看他也沒帶雨傘。

“那你還記得我們……我們什么原因分的手？”心虛，還是心虛，得有多不在意才會把分手原因給忘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只看見他那丹鳳眼靜靜地看著我，又是，悲傷。

心情開始煩躁。

怎么回事？不會……是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吧？！

“你…你…你說話呀！看我干嘛？”

“你以前說，你有一百個理由，如果我們分手。”他輕輕地說。

我覺得他在答非所問。不過迅速想了想，我還真說了這句話。那時我們交往三年了，發(fā)現(xiàn)了他好多個缺點(diǎn)，人悶，不愛說話，不浪漫，工作狂，不注意自己健康……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于是我就說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跟你分手。可這…就是句玩笑話呀，我也沒覺得那些缺點(diǎn)討厭呀！

我略感無語。好吧，有第一百零一個理由了，太較真！！！

又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我深感郁悶，怎么就來到這么個城市了，也太喜歡下雨了吧。

那天我沒等到雨停便就近買了把傘回去了，跟前男友平靜相處是門學(xué)問，很顯然，我還沒入門。一頓尬聊下來，我嚴(yán)重懷疑是我做了啥缺德事導(dǎo)致分手的，還傷害了他一顆柔軟的心。

不然，為什么，他總那么難過地看著我。

不然，為什么，我不排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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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的綿綿：「在？默默問一句，你和張顯一怎么分手的？」

紙團(tuán)：「不知道。」

你家的綿綿：「不知道？你這…記性也…」

紙團(tuán)：「我想了好久，真記不得了……你說，我不會是失憶了吧？

你家的綿綿：「？怎么會……」

紙團(tuán)：「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你家的綿綿：「今兒遇到張顯一他發(fā)小了，聊了幾句，覺得你們感情挺好的，怎么就分手了？」

紙團(tuán)：「他發(fā)小說啥了？」

你家的綿綿：「『文件』」

你家的綿綿：「專門拷過來給你看的，我任務(wù)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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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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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八月。

回家路上，我看見個小女孩，在路邊哭得很傷心。我走過去想看看她怎么了。她一見到我就扯著我衣袖不放，叫我哥哥，還讓我將她送回家。她剛搬過來，不認(rèn)識路自己一個人走丟了。傻姑娘。

1999年，九月。

我知道那女孩名字了，叫彌析。跟我一個學(xué)校的。

1999年，十一月。

那女孩剛來學(xué)校，有幾個男生欺負(fù)她。她那么小的個子，被欺負(fù)了也不反抗。我氣不過，放學(xué)時把那幾個男生揍了一頓。

2000年，一月。

女孩的爸爸媽媽吵架了，她跑了出來，蹲在我家院子邊哭得很傷心，比第一次見她時還要傷心。我跟她蹲在一起，一句又一句地安慰她。她抱了我。

2000年，三月。

我騎自行車摔到了。那女孩看見了，軟乎乎地一團(tuán)，搖搖擺擺地過來問我傷得嚴(yán)重嗎。我說不嚴(yán)重，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將我扶回了家。我很開心。

2000年，五月。

聽媽媽說，那女孩要過生日了。我精心準(zhǔn)備了她最喜歡的巧克力蛋糕，還有一個布娃娃。

2000年，五月。

她搬家了。禮物都還沒來得及給她，她就搬家了。她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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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窗被雨水拍擊出聲響，流出透明的淚跡。城市倒映在水里，暗黃的燈顧自呼吸，明了又滅，模糊著燈下的遺憾。

原來我們很早就認(rèn)識了。看來我記性真不怎么好，忘了你這么多年。

┉┉┉┉┉┉┉┉┉┉┉┉

『2007年，九月。

在圖書館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子。叫彌析。

2007年，十月。

她就是小時候的那個女孩。我跟她說了我的名字。

2007年，十一月。

我決定追她。

2008年，一月。

我跟她去看了煙花。我想趁這個機(jī)會跟她表白。好緊張，哆哆嗦嗦地話都沒說明白，她一直在憋笑。可是，她答應(yīng)我了。心軟的姑娘。

2008年，二月。

她想去爬山，可她還感冒著呢。我跟在身后一直在看她有沒有什么不適。她似乎不喜歡別人管她太多，可自己也不懂照顧自己。沒關(guān)系，我會一直在她身后的。只要她需要，我就能出現(xiàn)。

……

2008年，五月。

她要生日了。這次我想給她過一個難忘的生日。

2008年，五月。

地震了。她被困在了屋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她，她手臂受傷了，衣服上也有血。我叫了好幾聲都沒回應(yīng)。眼睛瞬間就模糊了，內(nèi)心被恐懼吞噬。但我要把她帶出去。在我虛脫之前，也就這一個想法，支撐了我好幾個小時，被掉落的的板子砸中腿之后。

2008年，五月。

醫(yī)生告訴我她醒了，沒有大礙。太好了，她沒事。但我不能去看她，我的腿骨折了，醫(yī)生讓我這幾天不要下床行走，怕她擔(dān)心就沒告訴她。生日禮物，欠了這么多年，還沒有給她。

……

2009年，三月。

我生病了，她搬到我家來照顧我。她的臉在燈下映著，很好看。我看著她在屋里忙前忙后的，還差點(diǎn)把自己燙著，心里很不好受。傻姑娘。唉……以后不能再生病了。

2009年，五月。

終于把禮物給出去了。開心

……

2010年，十月。

她說有一百個理由可以跟我分手。我怔忪了好久。

析析，我會改的，一定會改的。

……』

┉┉┉┉┉┉┉┉┉┉┉┉┉

那文件我看了一晚上，中途雨停了又下。

我并不討厭他，即使在分手后。那……我們?yōu)槭裁捶质帜兀?/p>

窗外的燈光，我越來越看不清了，輪廓被暈得粉碎。淚倏然滑落。

至少，至少…不應(yīng)該是那一百個原因。

至少，至少，我應(yīng)該要記得。

（3）

幾天后，我又碰著張顯一了。

我?guī)缀跏桥苓^去的。他的鳳目里有很明顯的訝異。

“張顯一，你還喜歡我嗎？”

我不記得了，關(guān)于我們分手的原因。可當(dāng)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靜靜地望著我，迎接著我的靠近，我就只確定一件事。我喜歡你，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

“我喜歡你，一直都是。”他回答道，話語很輕，似羽毛落地。

我知道我又哭了，他抱住我低聲地哄著。

好開心。沒下雨，還找回了走失的男友。

（4）

“張顯一，你告訴我好不好，沒關(guān)系的，我就好奇，我們到底怎么分手的？”

跟張顯一復(fù)合后，我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熱戀的日子。我喜歡拉著他的手晃呀晃呀晃，望著他的一雙丹鳳眼嘻嘻地笑，他每次都半無奈半寵溺地隨我鬧。

不過偶爾還是會好奇，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詫異，他脾氣很好，我也不是刁蠻性子，在一起時我們都很開心，怎么就分手了？我每次問，他都只是揉揉我的發(fā)頂，微抿著唇對我笑，但我只能在他的眼里，看見愧疚。

我有些難受：“不想說也沒事的，開心一點(diǎn)啦，沒關(guān)系的，你對我很好，跟你在一起很開心……”

（5）

“張顯一，生病了就在家里好好待著，別想工作了，我這就過去！”

張顯一感冒了，我火急火燎地直奔他家。

我碰了碰他額頭，溫度正常，我松了口氣，沒發(fā)燒沒發(fā)燒。他突然拉了拉我的手，在那晃呀晃呀晃。

……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張顯一，你幾歲呀？還學(xué)我……我哪兒晃這么厲害呀？”

我玩心大起，把臉湊在他面前，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皮膚上的毛孔。好白啊，我想，等下問問怎么保養(yǎng)的。我看到他瞳孔微微張大，很驚訝，也很緊張。他喉結(jié)微微滾了一下，然后將自己往前湊，我瞬間離開，他撲了個空。這么來來回回好幾次，他突然手臂用力，我沒防備，被他帶到了懷里。

“哈哈哈哈……生氣了？”我憋著笑仰頭問他。

“…沒有…”還是一副無奈樣。

我感到他的手輕輕地捋著我的頭發(fā)，將我的頭繩解開。他抱我抱得更緊了，緩緩低下頭，用他的鼻尖，若有似無地蹭著我的。我看著他的睫毛，一顫一顫的，虛掩著他那琥珀般的瞳孔。我覺得臉有些發(fā)燙，低下頭安靜地玩著他纏在手腕上的頭繩。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析析，抱歉。”

抱歉什么？

我抬頭，狐疑地看著他。

他的手細(xì)細(xì)地?fù)嵛业募贡常袷前矒幔骸拔疫@次沒有只想著工作，我也有照顧自己身體的。”

我想起了之前跟他說的關(guān)于分手的一百個理由，看著他眼里的不安，心里莫名地酸楚。

他說，他會改的。

他還說，他一定不能再生病了。

“張顯一，那就是一句玩笑話，我沒覺的那些缺點(diǎn)討厭——不對不對，那不是缺點(diǎn)！”

“還有，人哪有不生病的，沒關(guān)系的，我會照顧你，想你照顧我一樣。”

“還有……”我說得有些艱難“你怎么不告訴我……不告訴我你在地震時，是……是你救了我……”

“你還嗚嗚嗚嗚你還總叫說我傻姑娘，你也傻嗚嗚嗚傻小子！”

“對不起嗚嗚嗚嗚對不起，小時候把你給忘了嗚嗚嗚嗚對不起……”

我又哭了，最近怎么總在哭呀。張顯一抱我更緊了，有一句沒一句地安撫著我：“愛哭的小姑娘，沒事了…沒事了…”

（6）

好幾天的晴日高照，驕陽千里后，這座城市又開始下雨了。

這次雨下得很大，彼時，我正和張顯一在外面逛街呢，淋得我們猝不及防。我們買了把傘后就準(zhǔn)備回家了。

雨簾傾落，風(fēng)雨滿城，草木腓萎。我突然挪不動我的腿了。痛苦，在我身體里破了閘。我感到自己在哭泣，越哭越兇。

為什么？我在干什么？怎么了？

雨像海水撕開了天空的陰沉，向人間傾倒，灰蒙的風(fēng)沙在半空席卷，瘡痍降落，百籟隳滅。整座城市，恍若籠罩著神祇的愁郁。

太奇怪了，我甚至覺得這副身軀不是我的。我正恍著神，我感到這副身軀跟著一個身影跑出去了。是張顯一，他在干嘛！

“張顯一！張顯一！”我聽見我的聲音再嘶吼，喉嚨滲了血般地疼痛。

之后，我眼前的場景，都不再完整。

我聽見了刺耳的剎車聲，聽見一個孩子劇烈的哭聲，還聽見一道驚雷，震潰我最后的理智。最后，我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哭聲，和著令人窒息的雨水。

這是神祇的悲痛，摧折著我眼前殘喘的薄光。

滿地都是水，還有血。

“張顯一！張顯一！”

“不要啊！張顯一！”

還是神祇的沉默，神祇的袖手旁觀。我深陷于他隔岸而觀的烈火里。

最后的意識，我只看見張顯一的唇一張一合，跟我說著什么。可雨聲好大，我絕望地想著，和重逢時一樣，我聽不清。

（7）

我睜開眼時，只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析析？你醒了？”

我有些發(fā)愣，僵硬地側(cè)過頭，看見一位女子擔(dān)憂地看著我。

“綿綿？”

那女子如釋重負(fù)地笑了：“是我。”

“都說你平時工作注意點(diǎn)了。本想請你去吃飯的，結(jié)果手機(jī)半天打不通。去你家找你發(fā)現(xiàn)你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地，可嚇人了……”她還想再數(shù)落幾句。

“我趴在桌上？”我打斷道。

“是的！醫(yī)生說你勞累過度。一天都在工作，讀書那會兒沒見你這么拼命呀……”

綿綿還在絮叨著什么，但我全都聽不下去。我只是望著床尾發(fā)呆。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好漫長的夢，在夢里，幾乎度過了一生的年華。

夢里的很多都是假的，我們沒有再重逢，我不知道我們小時候認(rèn)識，也不知道在地震中救出我的是你。只有最后一件是真的，你為救一個孩子在雨中喪命。

原來，我們沒有分手。

原來，那座城市里的雨，自你離開后，就一直傾斜在我的心底，整整十年了。

你說了什么呢？

——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