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一寸離腸千萬結(二)
他從來沒有這么認真近距離地看她的臉。現在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呼哧呼哧睡著,被子下的肚子一鼓一鼓的。臉色有些蒼白,頭發油膩,額頭和鼻子也出了油。可鼻子很挺,山根也好看,聽她說,是做的假鼻子。韓柔柔覺得無所謂,這鼻子不是流水線的網紅樣子,還保留著肉嘟嘟的鼻頭,看起來很有福氣。她的眉頭,輕輕皺著,怎么撫也撫不平,大概是有什么解不開的心事。枕頭墊得不高,可是她睡覺時竟然是抬著下巴的,那清晰的下頜線,一覽無余。韓柔柔摸了摸自己的下頜,哦,自己沒有下頜線了,不禁啞然失笑。
韓柔柔微微起身,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臉頰印上了輕輕淺淺的一個吻。
蘇小莫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韓柔柔一看她醒來,就百般殷勤地問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之類的。
她傷口很痛,但是精神很好,說想吃個尖椒雞開開胃,誰知道就被護士小姐姐聽到了,嚴厲申飭了她這種行為。最后蘇小莫也只能妥協,說搞碗稀飯算了,自己太苦命了。末了,還問了問護士小姐姐,如果自己欸有覺得辣,那是不是就不算是辛辣,然后又問了忌辛辣要忌多久。
護士小姐姐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白眼了,丟下一句“莫用你那些主觀主義挑戰醫學的客觀事實,你還要忌口一周”,就拿著空的點滴瓶兒出去了。
韓柔柔也出去了一會兒,帶著一碗蔬菜粥和一點兒咸菜,兜里藏著掖著兩個包子,偷偷摸摸回來。
他仔仔細細的,把包子一點點分開,放在粥里泡著,又把小菜打開,放在邊上,給蘇小莫一口一口地喂。
本來也不關手的事兒,蘇小莫倒還算老實,半靠著,讓他喂自己吃了。
可是吃完粥,又是長長的沉默,長到兩個人快要窒息而亡的時候,韓力力宛如天神下凡,進來解救了他倆。
“哎呀,蘇姐,你還疼不疼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咋咋呼呼的韓力力,天生是護士不待見的那類人。她一邊把手里的水果丟給韓柔柔,一邊撲到蘇小莫的床前,準確地說,是撲到了她肚子上。
那一瞬間,蘇小莫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嗓子一甜”,疼得齜牙咧嘴,劇烈咳嗽起來。
韓力力還一臉莫名其妙,就著自己按在蘇小莫肚子上的力道,往上一沖,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床上,拍了拍蘇小莫的胸口:“哎呀,蘇姐,莫楞個激動,莫激動。”
蘇小莫咳得眼睛都紅了,才得到微微喘氣的機會:“爪子拿開,拿開!”
于是韓力力拿開了那只給蘇小莫拍胸口的手,按在肚子上的手,甚至還跟著加了點力度。
好不容易得到機會出門放水的韓柔柔,再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蘇小莫咳得驚天動地,感覺隨時都要撒手人寰。走到床邊一看,自家妹妹赫然就是那個兇手。
韓柔柔兩步上前,一把薅開韓力力的爪子,把她往床邊又趕了趕:“莫按老!你蘇姐那里開老四大四個口口,你再按斗給她按開老!”
韓力力飛快收起手,又不甘心地掀起蘇小莫的被子,往她肚子上瞅了兩眼。然而,光線不好,近視的韓力力,什么也沒看到,只好再次收起手,把自己偽裝成一個鵪鶉。
蘇小莫直咳嗽了接近十來分鐘,每一聲咳嗽,都是對醫生縫針的巨大考驗,來來去去,竟然形成了個惡性循環。
韓柔柔看韓力力的眼神,已經越來越不友善,蘇小莫只好指了指床頭的熱水,企圖改變一下這個狀態。
被韓柔柔扶著抿了七八口熱水,蘇小莫才算緩過來了,硬拼著一口氣,一巴掌拍在了韓力力的腦袋上:“老子!醫生沒把我除脫,差點遭你把老子送起走老!”
韓力力在邊上,大氣也不敢出。
蘇小莫又深呼吸了一下,徹底緩過來,拿著兩個蘋果,遞給韓柔柔,示意他去洗干凈,然后繼續靠在床上,轉過頭跟韓力力說話:“你一下班斗過來老啊?”
韓力力格外乖巧地點了點頭。
蘇小莫又說:“那你還沒吃飯哦?你先怯吃飯,吃完老過來換你哥兒怯吃。老子勒哈看到你,都還有點兒怕。”
住院這些天,韓力力就過來了那么一次,然后就沒影兒了。后來蘇小莫取了導尿管,需要自己去上廁所的時候,也都是韓柔柔扶著她去的。
從來沒有這么坦誠相見過,坦誠到,蘇小莫這種厚臉皮選手都感覺有些不自在了。
其實第三天,在韓柔柔的攙扶下,蘇小莫就已經可以勉為其難地下樓走走了,只是步伐不太穩健,又怕扯到傷口,走得格外小心。
到第四天,就不用韓柔柔扶了,蘇小莫可以自己走一小段路了。
然而第六天,韓柔柔就要去上班了,這一去,七天也不會回來,蘇小莫就要面臨自己照顧自己住院的情況,她倒也沒有猶豫,于第五天晚上,就自己回到了住處。果然,第六天去醫院的時候,護士小姐姐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直接下了逐客令,說“反正你都跑啊一晚上老,還住啥子院也?快走!”,就這樣辦理了出院手續。
回到住處后,蘇小莫依然是渾渾噩噩地睡,一覺醒來,發現韓柔柔在廚房搗騰什么東西。
蘇小莫慢慢磨過去,看到他正在看著砂鍋下的火,人在發呆。
蘇小莫拍了拍他的后背:“燉啥子?”
韓柔柔反而嚇了一大跳:“哎喲……給你燉點兒魚湯,我明天一早斗走老,今天先給你準備點吃滴。明天我喊韓力力過來,給你熱。”
他本來這天晚上就應該走的,磨到明天早上,已經算很好,蘇小莫點了點頭,回到臥室,繼續長蘑菇。
一直到蘇小莫感覺自己身上的蘑菇已經可以采摘了,韓柔柔才端著一碗奶白色的湯,走了過來。
純真奶白色,半點不加蔥。
這賣相讓蘇小莫不僅有些猶豫,那一刻她真情實感地懷疑起了魚湯的味道。
魚湯到底沒有辜負她,果然是,又腥又淡,一口下去,若不是因為躺在床上,只怕蘇小莫當場能噴出去。
艱難地咽下去過后,蘇小莫死命推開了韓柔柔,語氣也不太和善:“老子是動手術,不是生兒,你鹽都不給老子放,你未必打算喊老子下奶麥?”
韓柔柔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和碗,說話也有些磕巴:“啊?啊,我,我搞忘放鹽老。”
蘇小莫情不自禁白了他一眼,揮了揮手:“哎呀,你國怯上班兒,一天神戳戳滴。”
盡管蘇小莫有些無理取鬧地折騰他,韓柔柔到底也還是沒在當天晚上走,他第二天一早走的時候,咔噠關門的聲音,也沒有驚醒蘇小莫。
午間,蘇小莫自己起身上廁所,才發現窗臺上的那盆捕蠅草,連同那高高伸出來的花桿一起,萎靡下去,沒有了生機。
突然覺得很煩,嘩嚓一聲,撫落在地。
晚上韓力力過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什么東西,偷偷摸摸的,是個做賊的樣子。可這賊眉鼠眼的,一眼就被蘇小莫看穿了。
她進門時,蘇小莫正踩著取暖器,坐在桌子前,剛把練字的紙鋪開。一看她進門,蘇小莫也就沒有提起筆,直接向她一招手:“手里拿滴啥子?嗆個賊(發音為zui,二聲)娃子。”
韓力力馬上就一副嬉皮笑臉嗑到了的樣子,把手里的東西遞給她看。那是一張照片,如果沒記錯的話,是當時在舟山海邊礁石上,韓柔柔給自己拍的。照片上的蘇小莫,額前細碎的頭發,被風吹得凌亂,眼睛不知道看到了哪里,嘴角有不露痕跡的笑。背面是郵戳和信息填寫處,可這些地方都沒有內容,只有一句話——微風吹過你的發絲,我感受到世間的美好和自由。
這么直白的表白,擺在眼前,蘇小莫一時竟有些語塞,找不到合適的話可以講。
好在韓力力這個人,并不需要捧哏,可以自己找話接下去:“哎呀,好不得了哦,感覺嗆小時候讀滴那種童話故事。咦惹……”一邊說,還一邊抹了抹穿了三四層衣服的手臂上不存在的雞皮疙瘩。
蘇小莫放下那照片,不經意翻了個白眼:“日麻,成年人滴世界,有錘子過童話。你信那些。”
韓力力深感不能茍同,搖搖頭,不以為然:“不是楞個說哈,成年人才是最需要童話滴人。你勒個人,太現實老,一點兒都不浪漫。你不是我認得到滴那個蘇姐老,你個冒牌貨,你把我蘇姐還回來!哎,不對頭,不管你是哪過,快從我蘇姐身上下來!”
蘇小莫被韓力力抓著手臂搖得眼冒金星,只好妥協:“下來老,下來老,回來老,回來老。”
韓力力收回了魔爪,還是有些不服氣:“我斗不信,你小時候兒沒看過童話故事!”
小時候,童話故事,這兩個關鍵詞,宛如一道驚雷,在蘇小莫稀里糊涂的腦瓜子里,嗡的一聲炸開,炸得蘇小莫突然一片空白。緊接著,她想起了,是啊,她也曾是愛看童話的小女生,可她還是小女生的時候,童話故事伴隨著的,是她多年不敢觸碰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