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塵滿面,鬢如霜(三)
撞上的女子,比蘇小莫略高一點,但身形要壯實許多。由于蘇小莫在偏頭跟韓柔柔說話,那女子低著頭有些賭氣似的往前一股腦地沖,就這么撞上了。
蘇小莫趕緊回過神來,想要點頭致意。哦,并不打算道歉,畢竟兩人但凡有一個看了路都不會撞,既然撞上就說明責任各一半。可惜女子沒有領會其意,開口一句國粹,后面又接了一句:“你瞎啊?走路不看路的啊?”
蘇小莫還沒開口,就看到了女子的身后,一個大人拎著一個小孩三步并作兩步趕了上來。
那個大人甚至還沒正眼看一眼蘇小莫這邊,就先低頭道了歉:“不好意思啊,撞到你了。”
蘇小莫也緊著臺階就下:“沒事兒,本來我也有……”
可一抬眼,就正好看見了對面男子剛抬起來的臉,蘇小莫剩下的話,沒能說出口了。
原來,真的是他。
那個曾經念念不忘的,痛徹心扉的,忘卻記憶的,杜夜楓啊。
蘇小莫就這樣看著他,再沒有說話,也想不起任何得體的表情和動作,就這樣呆呆的,看著他。
歲月沒有厚待他,盡管魚尾紋和法令紋并不多,但是額間的抬頭紋,眉間的川字紋,加上粗糙的皮膚和沒有亮光的眼睛,好像都在說,他過得不太如意。
蘇小莫很艱難的,把眼前這個被生活磋磨的男人,與自己記憶中那個陽光肆意眼中有星辰大海的大男生,重合在了一起。
“蘇,蘇小莫?”
蘇小莫扯著嘴角,硬生生扯出一個微笑:“好久不見啊,杜夜楓。”然后轉頭看向自己撞上的女子,“不介紹一下?”
“哦哦,這我媳婦兒,汪小蕊。”
名字有些耳熟,但相貌毫無印象。
蘇小莫又看向杜夜楓牽著的小姑娘。
“這我女兒,杜琀,今年就六歲啦。真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啊,這是?”杜夜楓介紹完自己這邊,很自然的,要求一個禮尚往來,看向了韓柔柔。
蘇小莫還是挽著韓柔柔的手臂,笑瞇瞇地說:“我先生,韓柔柔。”
杜夜楓點點頭,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兩個人又客套了幾句,然后實在找不到話說,只好作辭告別,沿著各自的方向,走開了。
剛走了幾步,蘇小莫沒忍住回頭,就看見汪小蕊正一把甩開杜夜楓的手,顯然更生氣了。
韓柔柔看著這一切,原本因為那一句“我先生”而有些雀躍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茫然。他伸出空閑的右手,握住了蘇小莫挽著自己臂膀的那只手:“小莫姑娘,你把我抓疼老。”
蘇小莫突然被燙到一般,撒開了韓柔柔。
神經大條如韓柔柔,也感覺到了不對勁,他還是牽起了蘇小莫:“哎呀,我還是要把你看到點兒,免得你又把別過撞到起老。”
蘇小莫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而這個心不在焉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了晚飯后兩人回到民宿。
蘇小莫在回到住處后,格外沉默。她兩眼放空了許久,然后伸手摘掉了無名指上那三枚指節戒,看都沒看一眼,徑直丟進了床邊的垃圾桶里,就再也沒有說話了。
因為一向都是蘇小莫嘰嘰喳喳尋找話題,韓柔柔找不到話說,只能百無聊賴得刷起了朋友圈。
他看到蘇小莫上午發了一張照片,樹枝橫斜的后面,是一片廣闊的,不染纖塵的,蔚藍天。文案是:我喜歡你,如昨夜滿目的星辰,如今日傾城的日光。
韓柔柔就想起自己曾寫在蘇小莫照片后的那句話:微風吹過你的發絲,我感受到世間的美好和自由。看看,自己拼盡全力憋出來的話,輕而易舉在對比中被秒成渣。
看到蘇小莫這條朋友圈,韓柔柔本應該很開心的,如果蘇小莫在見到那個人以后沒那么反常的話。
盡管蘇小莫的朋友圈是上午發的,內容肯定跟下午遇到的那個人毫無關系,說的也只能是自己,可韓柔柔不太靈光的直覺,此時就是無比明確地告訴他自己:有些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心里明明很想問,但是韓柔柔有些怯懦地害怕聽到不愿意聽到的答案,最終內心一番掙扎,選擇了沉默。
而蘇小莫那邊,再見故人的一點欣喜褪去后,剩下的,卻是無邊無際的絕望——自己快要爬出負面情緒的深坑了,為什么要遇到他,一腳又把自己踹到了更深的地方?
兩個人就這樣各懷鬼胎,心思各異,草草結束了云南之行,回到了山城,期間甚至沒有人想起大理雙廊也可以再去走一走。
毫無心情。
不僅對游玩毫無心情,對于親密接觸,也是。面對韓柔柔一次次的明示暗示,蘇小莫真的絲毫提不起興致,只覺得索然。到后面,蘇小莫甚至無奈到掀開衣服讓韓柔柔看自己肚子上堪堪愈合卻還沒有落痂的手術刀口。于是,韓柔柔放棄了。
三月份的最后一天,蘇小莫后知后覺想起距離手術過去正好兩個月,拿出早就找好的圖案,去了一家紋身店。
老板是個除了臉上干凈其他地方看不到膚色的壯漢,看到蘇小莫進來,也沒有過分熱情,他甚至只抬了抬頭說了句歡迎。
蘇小莫拿了圖案給他看,兩個人都沒怎么交流溝通,當即就拍板說現在就做。
蘇小莫趴在操作臺上,露出一整個背部,老板手里拿著復寫下來的圖案,對比好位置,直接就動手開始描邊。這個過程并不痛,因為只是把圖案拿筆再次印到身上而已。對于紋身,這只是一個開始。
周圍圍了三四個學員,老板心態平和,手也穩當,可下紋身刀時,蘇小莫還是抖了一下,圖案差點就歪了。
老板按了按蘇小莫的肩膀:“莫緊張。”
蘇小莫有些無語,自己真不是緊張,只好說道:“要不你讓我腳不要懸空,踩帶啥子東西高頭呢?”
學員立馬拿來了兩個磚,讓蘇小莫踩上。
果然人還是要腳踏實地啊,踩上去以后,就算后面老板紋那些必須一氣呵成的弧形線條,皮膚好似被直接劃開一樣的痛,蘇小莫都沒有再抖一下。
老板手藝很好,速度也不慢,稍微有些復雜的圖案也只花了兩三個小時就搞定了。搞定以后,他還很敬業地給蘇小莫拍了照片,讓她看看效果。
一朵鮮紅的彼岸花,盛放在蘇小莫的頸椎處,花瓣彎彎曲曲,花蕊四散開來,花莖沿著脊椎向下延伸,到最后化成一顆血淚低落,染紅了下面亂七八糟的字。因為蘇小莫的脊椎骨有點凸起,那字體也跟著有了明暗起伏。老板沒有問這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蘇小莫也沒有說。
字體彎彎繞繞,又點點滴滴,是蘇小莫莫名其妙又一眼看中的阿拉伯語,連起來是一句話: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蘇小莫表示滿意,付了錢就溜溜達達回去。心里卻止不住地嘆氣,彼舍啊,當時自己腦子抽了才會想到起一個這樣的名兒,如今,是真的只能去黃泉彼岸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