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沾繁霜而至曙(四)
蘇小莫打開了那瓶茅臺,提著瓶子,捏著酒杯,坐到了臥室的飄窗上——這房子是內陽臺,視線只有飄窗的位置最好。
一杯杯酒下肚,蘇小莫清醒得不得了。往事一幕幕浮現,從沒有這么清晰過,那些自己曾經得到的,曾經失去的,全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蘇小莫閉了閉眼,滿飲了杯中酒,錯過的杜夜楓,沒抓住的鴻萍,辜負的韓力力,虧欠的韓柔柔,保不住的孩子,治不好的病,卑鄙的自己,還有一眼看到底的人生……
真的,好討厭這世界啊。
窗戶洞開,伸出頭,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去,十七樓的視野真好啊,這高度果然不錯,就是不知道,跳下去的時候,能不能轉瞬即逝啊……
情緒有些失控,蘇小莫站起來,跨坐在了窗框上。
可也僅僅只是一瞬間,冷汗狂流,悶在了毛絨絨的家居服里,黏稠的不適感讓蘇小莫清醒了一下,從窗戶上下來,抱膝窩在了飄窗的角落里。
蘇小莫四肢發抖,回想起剛剛這一幕,確定了自己就是有自鯊的想法。一旦起了念頭,那些被壓制下的消極情緒,立馬叫囂著掙扎著,想要把蘇小莫吞沒。
可不知道怎的,蘇小莫想起了唐清塵在飯桌上的話,也許,自己的父母親人,并沒有那么冷漠呢。也許,這個世界,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令人絕望呢。
于是腦子里的思緒瘋狂打架。蘇小莫抱著膝蓋一動不敢動,因為消極的東西鋪天蓋地,積極的那一縷光時隱時現,蘇小莫不敢保證如果自己動了,那下一個動作會是跳下去,還是睡過去。
蘇小莫就很想,給家里打個電話。
四周的居民樓里,只有零星的燈光亮著,盡管看不到時間,也可以猜到,很晚了,自家父母肯定早就睡了。再等等吧,等到天亮,只要熬到天亮,就好了,肯定會好的。
可真的會好嗎?熬過去這一夜,那些痛苦就會消失不見嗎?不會的,自己不過是一個連自鯊的勇氣都沒有的廢物,不會好起來了……
明明有無數個念頭想要放棄,那一縷光,卻始終努力想要穿透這暗沉的黑夜。
再等等,等一等……
蘇小莫從膝蓋里抬起頭來,眼眸一再黯淡,哆嗦著,挪向窗戶。可伸出的右手,顫抖著,飛快給了自己一耳光,蘇小莫再次窩了回去。
心底里那個聲音在叫囂著:還等什么?等更多的痛苦嗎?還是再等著看自己的無能為力?你茍且活在這個沒有人愛你的世界,看著灰蒙蒙的人生,就是你想要的嗎?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解脫了,反正沒人在乎你到底在想什么,跳吧,跳吧……
蘇小莫閉上眼睛,渾身發抖,腦海里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反駁:有人在乎你的,韓力力在乎啊,父母親人在乎啊。跳下去,你多難看,他們多難受啊……
掙扎著,撕咬著,從暮色沉沉到晨光熹微,蘇小莫紅著雙眼,松了一口氣,全身脫力,癱軟了下來。
天亮了,真好啊。分明自己什么也沒做,卻莫名有種救了自己一命的感覺,讓蘇小莫在劫后余生的同時,心里隱隱有一絲成就感。
這可短暫的積極情緒,在蘇小莫撥通蘇母電話后不久,破滅了。
這是自從上次風雪離家后,蘇小莫第一次跟父母通話,還是她主動的。說實話,她心里是滿懷了期待的。
蘇母顯然剛從睡夢中醒來,聲音帶著一絲沉悶:“喂……”
“媽……”
“哦,青娃子啊。啷個楞個早打電話過來啊?”
很好,一切都像是傷害不曾出現過的樣子,親切而熟悉。
“我,斗是突然想給你打過電話。”
“沒得么呢事撒?”
“哈哈,我有么呢事嘛,我好得很啊。”
“哦,那斗先掛老嘛,我還沒洗臉呢。”
“等,等一哈。有事,有事給你們說。”
“老蘇,過來哈也,青娃子楞個早打電話過來,說是有事要說。”
蘇爸爸開口:“么呢事,說嘛。”
蘇小莫深吸了一口氣,措辭了半天無果,依然選擇了最直白的陳述:“我最近勒段時間不太對頭,怯醫院檢查,說是抑郁癥。還有……”
沒等蘇小莫說完,蘇媽媽的大嗓門就嚷了起來:“抑郁癥啊?那不是精神病啊?天吶,你要好生看病吃喲哈,免得二天你瘋噠,拖累我跟你老漢兒。我們楞個大年紀噠……”
其實蘇媽媽后面還說了些什么,蘇小莫已經聽不清了,腦袋里炸開的始終是那一句“拖累我跟你老漢兒”,“拖累”……
蘇小莫笑了起來:“哈哈哈……你放心嘛,不得。”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情緒還沒來得及平復消化,一個在這個點兒不會清醒的人打來了電話。
“喂,你帶搞么呢?”
“沒搞么呢。有事啊?”
“剛剛聽到媽他們帶說,你得啊抑郁癥啊?”
“嗯。”
“要我說,你還是內心不夠強大。么呢事都悶起,你扛得住不嘛?又沒得那過本事,又要一過人摁撐,斗是活該!”
蘇小莫已經連反駁蘇小泠的想法都提不起來,伸手點下了掛斷鍵,就把手機放在了一邊。
窗外,太陽依然沒有要升起來的意思,空氣中彌漫著蕭瑟和冰冷的氣息。蘇小莫默默關上了窗戶,笑得好大聲。
最后一絲生氣,在冬日的晨光中,隨著蘇小莫嘆出來的白氣,消散了。
蘇小莫病重了。
手抖得越發嚴重,已經拿不穩筷子,日常進食都靠一把陶瓷小勺子;進食量也越來越少,吃多少吐多少,整個人瘦得皮包骨,臉頰凹陷,活生生一只猴子;腿抖得不行,走動的時候像在篩糠,尤其是下坡路或者下臺階,站立都不太穩當了,成了一只尚未馴服四肢的野猴子。
蘇小莫不得已買了一根老人拐杖,可是很快,她就不愿意再走出門了。身上的皮膚病大肆蔓延全身,從一開始的小痘痘,一個個都養成了紅腫化膿的大豆砸,被撓破以后開始潰爛,除了臉,沒有一塊好皮,就連家居服和床單上都時不時出現血斑。
蘇小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滿頭花白的頭發,破破爛爛的丑陋軀體。
蘇小莫垂下了眼,不忍再看,轉身想上廁所時手臂跟著甩動,打翻了洗漱臺邊上的一個小花盆。
花盆落地,摔得稀碎,連帶著里面的泥土都全部散落出來,一片狼藉。
蘇小莫想了很久,才依稀想起,這個花盆里,是自己曾經從老家帶回來的百合花種子。后來搬家時自己沒有動手,并沒有在意這個小東西。想來是因為新居的衛生間窗臺沒有舊居大,這個花盆就被擠了下來,隨手放在了洗漱臺上。
啊,百合花啊。蘇小莫緩緩蹲下身,企圖在泥土里尋找種子的身影。只扒拉得兩手都是泥土,蘇小莫才輕笑出聲——終究是沒能讓這小小的種子綻放出故土的芬芳啊。
扶著洗漱臺,蘇小莫又緩緩站起來。可緩慢的動作,并沒有止住蘇小莫眩暈的趨勢,就這么猝不及防的,蘇小莫未著寸縷,一頭撞在了馬桶的水箱上,癱軟了下去……
蘇小莫是被凍醒的。一清醒過來,就感覺到腦袋上的陣陣疼痛,蘇小莫抬起手,想要揉一揉。
可手上沾染到了不明的黃色液體,抬起來的時候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流。
蘇小莫愣住了。
自己暈倒前,是想要做什么來著?
啊!蘇小莫無力地想起來了,也很快明白這液體是什么。
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甚至沒辦法再嘆一口氣。蘇小莫慢慢爬起來,走到淋浴噴頭下,打開了水龍頭。
水聲嘩嘩,沖不掉蘇小莫內心的恥辱,卻沖碎了那岌岌可危的自尊。
蘇小莫擦干身體,擰開了大門的反鎖,然后回到臥室,躺回了柔軟的大床。
真好啊,溫暖的地方。
蘇小莫閉上眼,就這樣吧……
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幾天,最后一點意識消散時,蘇小莫甚至睜開眼看了看,其實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可耳朵里卻好像聽見了客廳茶幾上那個小小的羅盤指針在瘋狂旋轉。
漸漸的,連聲音也聽不見了。也許是指針停了下來,也許是……
30歲生日這天的清晨,寒風瑟瑟,蘇小莫沉睡在老去的季節里,沒能等到下一個春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