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樣一直跑了出去,跑到大馬路上,招來出租車跳進去,沒頭沒腦地對司機說:“請載我去這座城市里最安靜的地方。謝謝。”
司機納罕地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但還是發動了汽車。
我縮在后座上,渾身一直抖,一直抖。
這一剎那間,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一年,我六歲,鶴姐十六歲,她牽著我的手出門,要遠走他鄉,臨行前,村里的仙婆替我倆各算了一卦。
鶴姐的卦是:紅顏薄命。
我的卦是:天煞克星。
我猶記得鶴姐死死牽住我的手,屏息靜氣聽仙婆說:“你這個小妹子,面帶桃花,眉間有煞氣,誰跟她在一起,誰便會倒霉,你要小心,不如找個合適人家,賣了她算了。”
當年六歲的我,尚不懂仙婆的話,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寒氣直鉆入心底,不知不覺中,將仙婆的話,記得一字不漏。
我也記得鶴姐給她的回答,鶴姐說:“命中注定我和她一定要在一起,倒霉便倒霉吧,還能倒霉過眼下去?”
事后十年,我和鶴姐相依為命,無一時分開,我看著她艷幟高掛,看著她游戲歡場,又看著她情根深種,看著她付出一切,直到最后看著她,血淚流盡。
二十年前,我帶著艾天出逃,到終于跪在漁船甲板上的那一刻,我渾身抖得不成樣子,許久許久停不下來,我盯住艾天血肉模糊的小小腳掌,一直一直在心里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都因為我?因為我克住了所有我身邊的人,因為我令他們遭到不幸?”
一如此刻。
我相信陳老太是無意的,但她無意的斷言似乎更象是厄運的怨念,二十年來我費盡心思想讓自己忘掉背負著的可怕詛咒,因為我一定要履行對鶴姐的承諾-----我幾乎做到了,我幾乎已不再相信我是所有災難的根源,直到這一刻,這一刻,陳老太以這樣明白的方式,再一次提醒我,我墮入的地獄輪回,根本無路可逃。
也許,從一開始,就無路可逃。
出租車“吱”一聲停下來,我恍然從沉思中驚醒,抬眼往車窗外看去:這司機果然拉我來了一個極安靜的地方------本城的革命烈士紀念墓園。
我啞然失笑,可不是,這上下,正是人群熙熙攘攘往來高峰的時候,即便是政府的人民公園,也未見得有多清靜,這司機居然能想到把我拉到這兒來,又不算僻遠,亦算是腦筋轉得很快的人了。
我付了錢,把出租車打發走,一個人拾步沿階,慢慢走到空無一人的漢白玉烈士紀念碑下,找一個角落背靠欄桿而坐,然后,就那樣靜靜地,看暮色沉沉垂落。
烈士墓園一般在七點鐘閉園,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管理員巡視到我身邊,客氣地說:“小姐,我們要關門了?!?/p>
我抬頭看他,本能地笑了笑,然后扶著欄桿往起站,不料腿腳處一陣酸麻倏地爬上來,我晃晃悠悠地就往下栽,那人眼明手快伸出兩只臂膀,堪堪抱住了我。
我兩條腿一點兒都支撐不住,只得無力地俯在他懷里。
這一下,可真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那人大概也沒預料到是這樣的結果,隨即想推開我,又發現我自己根本站不穩,俄頃,他索性放棄,把持著我兩邊手臂,稍稍托起我的上半身,就那么撐著我,等我的腿腳適應過來。
我仰起頭,鼻尖剛好觸到他下巴,兩人都觸電般往后拗著頸子,然后我看到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
這是個年輕的男人呢,可能比艾天大點,個子不算太高,肩膀卻很寬,顯得有幾分粗壯。
我驀地心念電轉,沖口問他:“我需要幫助,你能幫我嗎?”
他微有些詫異,楞了楞道:“那要看是什么事……小姐,你……你沒有家人嗎?”
我定定地看住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來這墓園找你,你能找地方,把我藏起來嗎?”
“小姐,我不認識你!”他皺起了眉,開始有些警惕。
“正因為你不認識我,你才能夠幫我,也正因為我們誰也不認識誰,你才會十分安全……先生,我不是壞人,我不會干違法犯罪的事,我只是想逃開一些想要傷害我的人,你能幫我嗎?”我用我最懇切的聲音求他。
“我為什么要幫你?”他似乎被我說動,卻還是有些猶豫。
“因為你肯為了我腳麻而扶住我,”我感慨地說,“先生,我和人打交道,憑直覺的時候多,你我素不相識,而你卻不加思索地對我施以援手,我相信,你是個可以信托的人。當然,我會給你很好的報酬,你可以把這件事,當成一次臨時的簡單工作。只是,你要絕對保密,不可以告訴任何人?!?/p>
“那我怎么能相信你不是在利用我?”他的語氣帶出了幾分好奇。
“萍水相逢,你和我都沒辦法計劃今天的相遇,我連你是誰不知道,又怎么利用你呢?”我無奈地解釋。
“你保證,我不會有麻煩?”他的眼光沒有離開我的面龐,語氣聽來和緩了許多。
“我保證。”我的腿腳已恢復知覺,便微微用力自己站住,舉起一只右手,鄭重地向他承諾。
他沉吟了一下,想不通似地搖搖頭,接著問我:“你現在就要藏起來嗎?”
“不,”我笑了,輕輕道:“現在我得回家了,我不一定什么時候來,但我現在知道我有一個地方可以藏身,這感覺已經好多了。”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他提醒我。
“下次吧。”我回望著他道:“如果有下次,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我的事。”
他深深地凝視我,不再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