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以后怎么樣,不管我和他的交往是多么輕率離譜,可眼下此刻的這一段日子,我的身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蕩平靜,所以我不在乎,告訴這個好奇的、渴望著新鮮生活的年輕男人,我的過去,涂抹著何種色彩。
張浩通常上午幫他大哥大嫂下地去干些農活,下午就來水庫邊找到無所事事的我,他從小在這里長大,對整座山都很熟,樹木花草大多能叫上名字來,于是,他就象導游一般,帶著我細細逛。
而我的過去,也就在這樣的漫步閑話中,向他徐徐展開。
“我的老家,在南方一個小漁村,”我會故意略去真實的地點和人名,同他說:“我們村子很窮,大部分年青人都會偷渡去對岸的繁華島嶼,在那里闖蕩天下,也會走私一些東西進來,讓留在村里的家里人賺些生活費貼補家用。所以,通常象我們這樣村子里的人,和沿岸搞偷渡的漁船老大們,都非常熟悉。”
張浩靜靜地聽著,基本上不打斷我。
“我父母就沒這個本事,我母親生了我之后身體不大好,父親又不會出海,一家人只守著一點薄田,過得很苦。”我慢慢對他講,“我兩歲那年,各地鬧大災荒,人都要餓死了,我父親準備出去要飯來養活我們母女,而這個時候,有一個逃荒逃到我們村來的小女孩兒,餓昏在我家門口,她十二歲,后來,我叫她鶴姐。”
“村里沒有別人愿意收留她,我母親看她實在撐不下去,用我家田里剩下的最后一顆地瓜熬成粥,救了她性命。她醒來后,知道是她吃了我家最后的糧食,又見我在母親懷里餓得直哭,就跪下來給我父母磕頭,認我父母作爹娘,然后跟著我父親出去討飯。那一年,是我們過的最苦最艱難的一年,但我們都熬下來了,誰也沒有餓死。”
“從此鶴姐就一直在我們家,她越長越好看,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大美人,許多人來求親,但是鶴姐說,她只嫁給能讓我父母和我過上安穩好日子的人。呵呵,誰敢要我們這一大家子累贅呢?所以鶴姐就不嫁,又當兒子又當女兒,硬撐著我們這個家。”
“我六歲那年,父母貧病交加,相繼去世了。村長就到我家來趕鶴姐走,說她不是我們村里的人,不能繼續種我家的地,鶴姐緊拉著我的手,說我父母將我托付給她,她無論如何都不走。然后村長說,要想不走,除非嫁給他的二兒子當媳婦。”
“可要知道,村長的二兒子根本是個混混無賴,村長也不會管我的死活,鶴姐要是嫁過去,那我們兩個都完了。到了這一步,鶴姐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一起去對岸那個島吧,走到哪里,都好過在這個村里無聲無息地困死。”
“就這樣,鶴姐帶著我遠走他鄉,我們偷渡到了對岸那個島,找到我們的鄉親,鶴姐才知道,要想在那個島上生存下去,所需付出的代價,比想象中大的多得多。但是鶴姐還是跟我說,無論如何,生活是不一樣的,在這里,總比守在那個永遠看不到希望的小漁村強。”
“鶴姐也試過干正經工作,只是她生得太美,又太沒有知識,出頭露面做事,她不找麻煩,麻煩也會找她。苦苦捱了一年后,鶴姐認了命,我們有個鄉親,在那邊當媽媽姐,鶴姐跟著她,開始了迎來送往的生涯。”
“這種故事,其實很常見。”張浩有時候也會插兩句嘴。
“是常見,”我嘆氣,“常見到幾個字就能講完:貧女,賣身,最后悲劇收場。”
“生活有時候沒得選擇。”張浩看著我說。
“生活從來就沒有選擇。”我望著眼前的青山碧水,只覺人生蒼涼,直如一夢。
“鶴姐紅得很快,”我隔三岔五地,繼續同張浩說我的故事,“你知道,干這一行,年輕漂亮就是本錢,鶴姐在這方面不輸于任何人。只過了一年,鶴姐便買了房子,讓八歲的我過起了嬌小姐的日子,穿齊整的校服去上學,而她自己守在那房子里,夜夜笙歌,燈火通明。”
“鶴姐也沒什么朋友,她閑下來就跟我講過去的事,講我爸爸媽媽如何待她,鶴姐說,她都不記得自己親生父母的樣子了,卻把我爸媽的一點一滴,都放在心里。她常常對我感慨,我爸媽在的日子,雖然窮雖然苦,可她心里踏實,現在我爸媽去了,她靠自己撐起一片天,只要稍稍一靜,就慌得象掉入無底深淵一般,永遠落不到實處。”
“我的日子倒很如意,吃飽穿暖,還可以讀書,彼時我聽著鶴姐一遍一遍同我說許多話,能明白能體會的,連一小半兒都沒有。只是鶴姐說得多了,她的話,就全刻在我記憶里,日后越是回想,越是清晰。”
“突然有一天,鶴姐接待了一個新客,那男人還不到三十歲,長得極俊,好象對鶴姐一見鐘情,又出手很大方,且肯做低俯小,連獻了一個月的殷勤后,鶴姐便為了他,辭去所有別的客人,關緊了大門。”
“你的鶴姐愛上他了?”張浩又插嘴。
我沉默半天,才道:“我不知道,鶴姐的確說過愛他,但我猜,鶴姐是愛上了,他給她帶來的踏實感覺。”
“那男人是什么人?”張浩皺著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