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強沒跟我說過他的經歷,彼時六歲而已,活得如同一只小狗,跟著我跑,是他本能地覺得,我比其他人更可以依靠,并不是真覺得他自己的日子過得多苦。
我也沒細問過他,反正跟我走了之后算是我的兒子,跟我走之前的事我也管不著,隨它是黑是白呢,問了也白問,不如忘得一干二凈。
但是,艾強的親媽一直在找他,她和遠親斷了聯系后,就意識到兒子會出問題。她雇了私人偵探,她求托所有跟警方扯得上關系的朋友,一路追蹤,一路詢問。但誰也想不到她的兒子會跟著乞丐幫四處跑,所以她找來找去,甚至已找到了多年前帶走艾強的那位鄉親,卻仍舊找不到艾強的下落。
艾強的親媽托人悄悄在警方的失蹤人口檔案里核查,她丟下兒子離去的時候,曾將兒子小小的手掌印在紙上帶回,那上面,有著艾強清晰的、與生俱來的細細指紋。
審過我們的那位警察,把艾強的指紋照片入庫后沒多久,艾強的親媽就找了過來,兩下里一比對,確證了艾強的身份。
可那時,我已經不知去向,艾強的親媽依著我留下的資料,拿著艾強的照片倒回頭查,找回了我原來住過的城市,甚至找到了那群乞丐,弄清了艾強在遇到我之前的所有遭遇。
只是,她找不到我的蹤影。
因為想要找我,艾強的親媽曾反反復復和當年那位警察聯絡,向他吐露了所有真情,而那位警察聽她說得凄苦,十分同情,便記在心里,暗暗替她留意我的消息。
世事就是這么巧,該警察調任后,竟真的又和我撞到一起了。
可當他把消息迅速告訴艾強親媽后,這位親媽的反應,卻把該警察給嚇著了。
親媽對警察說,萬萬不能直接把孩子送給她,一定要先想辦法,送到孤兒院去,然后容她慢慢打點,想個周全的,不著痕跡的法子,再來收養艾強。
親媽讓警察先來跟我談談,問我要多少錢,才肯幫她先把艾強送到孤兒院去,她本人隨后就到。
聽完警察的話,我楞楞地望著他,心里只轉著一個念頭:完了,這地方又住不得了,還得逃。
那警察和我一個想法,他沒料到,他原以為的大團圓母子相逢,會是這么個結局,他將艾強親媽的真實身份和聯絡辦法寫給我,無可奈何地說:“這事兒整的……我不是不能理解那個女人的顧忌,可我不能好端端地,讓這個小孩子又去嘗一遍失去親人家庭的苦。你雖然不能讓他過得很富裕,可你比那個女人,更象是這個孩子的媽,唉,你帶著他們趕緊走吧,以后孩子大了,讓他自己決定他是不是去認他的親媽。”
于是我就帶著三個孩子又逃了。
到了艾強十八歲成年的時候,我便告訴了他,他親生的母親是誰,我也實話實說了他母親的難處,然后我問他:“你要不要去找你的親媽?這兩年,我在電視上老看見她,她和她先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就一直沒小孩。若是你現在去認了親,大概能有許多好處。”
我家孩子受我多年熏陶,對許多常人覺得不可思議之事,都有著極強的承受力。是以,艾強聽完后,也沒啥很激動很受刺激的表示,想了想,淡淡道:“不必了吧,當年她有顧忌,現在恐怕仍有顧忌,生我一場,我也沒啥好報答她的,就不去給她添麻煩了。”
這話聽起來沒毛病,然則到底帶了些怨氣出來,要說艾強沒受傷,那也是假的。
我才沒意見呢,好好一個剛考上醫學院有著大好前途的帥氣兒子,我憑啥要推出去送給別人?
此后,我們一家四口都當沒這回事,有時我守著電視,不經意間新聞鏡頭晃過艾強親媽的臉,我會叫著指給他看,我管她叫“強媽”,就象看到一個臉熟的電視劇演員一樣,隨口便嚷:“快看快看,強媽出來了。”
艾強基本上是不抬眼皮的,艾麗剛開始的時候好奇,會跳過來問:“哪里?哪里?”后來嫌我沒新鮮花樣,也裝聽不見。倘若艾天在家,他就會木著臉過來,“嗒”一下關掉電視,再木著臉教訓我:“媽,你無不無聊?”
好吧,我承認我有點無聊。艾天這么著收拾我幾次后,我也就不敢再亂叫什么“強媽”了。
后來,當我漸漸把這回事再次淡忘的時候,有一個晚上,我替艾強收拾箱子,因為他要跟他的導師去參加一個醫療教學觀摩會,而會議的地點,是他親媽生活的那個城市。
那天晚上,我坐在外屋,一直一直收拾,衣服疊了一遍又一遍,收拾到半夜,還有一半擱在箱子外面。
艾強起來上廁所,看到燈下的我,他走到我身邊,單膝跪下來,摸摸箱子里的衣服,又摸摸我的手,低聲道:“媽,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你是怕我礙著你,不敢回去找她,所以老想試探我,現在又放不下心。”
“媽,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愿意去找她,是因為我只當你是我的親媽,我跟我自己的親媽,用不著裝腔作勢,我要是真想去找她,我會一早就明白告訴你的……媽,我沒心病,你不用替我多想,更不用替我發愁,我知道該怎么做的。”
我心下一松,望著艾強坦然的眼眸,心里不由感嘆,我的兒子,到底是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