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過后不久，艾強從醫院辭職了。

他整個人仿佛垮掉一樣，抱著頭跟我說：“媽，我再也上不了手術臺，我只要往那里一站，眼前就全是麗玫血肉模糊的身子……我當不了醫生了，媽，我再也不能當醫生了?！?/p>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種痛，古今常有，無藥可救。

并不是所有的人犯錯誤后，都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但只要偏偏輪到你碰上了，那就無非，只得兩條路好走：一條，徹頭徹尾地顧自己，不能挽回的事統統跟自己無關，一古腦兒丟開，從此不想；另一條，徹頭徹尾地怪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做什么都為了贖罪，但求能讓死者在天之靈安息……更準確地說，是但求能讓自己心安。

而如果，這兩條路都走不成，被夾在中間的話，那恐怕，這一生這一世，你都不容易得到解脫。

艾強眼下，便是被夾在了中間：常麗玫的死，因他而起，卻不是因他而終。麗玫的家人連這檔子事的前因后果都不甚清楚，艾天與我串了供，在警局錄口供說，麗玫因為我拒絕了她的要求，情緒激動，與我爭吵拉扯，自己不慎，跌至馬路中間。那位出租車司機原本背對著我們，他怕惹事，只推說事發突然，他什么都沒有看清。而那柄銀色的小小手槍，在當晚急救車來臨的混亂中，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是以，連槍聲最后都變成了無法證實的怪響。

警局確認常麗玫因車禍身亡，艾強又不可能去她家人面前，把兩人過往的一切糾葛全講出來，想贖罪都無從贖起。

又怎么去贖呢？無論如何，艾強已不能讓麗玫返生，他說的做的越多，麗玫的家人反而會越痛苦。

艾強更無法做到全然丟開不關己事，于是左右糾結，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索性縮在家中，日日酗酒。

他本是不勝酒力的人，這么一自暴自棄，卻苦了艾麗，班都不能好好上了，三天兩頭留在家里侍候他。

我同艾強說：“艾強，這是天災人禍，你又不是神仙，無法預知結果，現下就算是償了你的命，又能換回來什么嗎？”

艾強不看我，趴俯在桌上，悶聲道：“媽，我不是想償命，我就是覺得，跟做了一場惡夢似的，醒不過來。你別跟我講道理了，就由我去吧。”

“你到底想怎么著?。俊蔽覇査?，“不想活了，也不用這么零切碎割地糟蹋自己吧？河上沒蓋子，樓頂沒窗子，你若想要個痛快，媽不攔著你?！?/p>

“媽，”艾強抬起頭，失神地看我，問：“我說不出來我想怎么著，這么多年來，你總是教我們，凡事都有簡單的角度，從簡單的角度去想，活下去就很容易……可這一次，我找不著簡單的角度，媽，我甚至都不敢肯定，我的真心到底是什么？”

“那日說要娶她，我前思后想了一夜，我發誓，我求婚那一刻是真心的，可帶她回家過后，我感覺就變了，我不再想娶她。我猶豫了一星期后才告訴她我的決定，拒絕那一刻，我也是真心的?！?/p>

“她跟我說她要死的那一刻，我覺得她又陌生又可怕，那感覺更是真心的?，F在她真的死了，我又忽然覺得，人生毫無意義，如果她能活過來，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我都是真心的，可是媽，到底哪一個是真的我？到底哪一次是值得我堅持的真心？”

我看著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是啊，我相信他，他都是真心的，做人的確講究要堅持自己的真心，可有多少人會在一開始就能明白，真心也是會變的？

歌里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然則月有陰晴圓缺，夜夜模樣不同，你能說，哪一個晚上的月亮是假的，哪一個晚上的月亮是真的？

其實，做人沒有真假，只有喜惡。喜歡你便是真的，惡憎你便是假的，一樣的事，一樣的人，舉手投足一模一樣，遇上你喜歡的時候，就是十足真金，遇上你討厭的時候，則是污濁大便。這差同天上地下的唯一原因，不過就是，“喜惡”二字而已。

而這世上最參不透的，也便是這“喜惡”二字，愛恨成癡，為它生，為它死，都不在話下，又何嘗經得起誰仔細去想，去推敲，去琢磨，去問前因后果？

到頭來，無非回歸到，各人堅持各人自己認定的喜惡罷了，沒有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