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來，同他拉開距離，斷然道：“這種事，艾天，你這輩子想都別想！”

艾天繃緊了唇，深幽的眼神中掠過清晰的痛楚，他推開椅子，亦緩緩站起，兩手支在桌面上，盯著我道：“這輩子，還長著呢。”

我擰緊眉，屏氣道：“艾天，你魔障了。好吧，今天我跟你說明白，我當了你二十年的媽，一輩子都是你媽，你那些不著調兒的瘋傻念想，趁早丟開?！?/p>

艾天的聲音，冷凝如冰：“你！不！是！我！媽！”

“可你，是我兒子，”我尖銳地回嘴，道：“艾天，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我沒有血緣關系，你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如果你不想當我的兒子，那你在我心里，就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艾天喃喃重復，臉色煞白，目光開始散亂。

我咬咬牙，再加一句：“艾天，這二十年來，我從沒把你當男人看，只拿你當個孩子。你以前胡說八道，我裝糊涂，不與你計較，那是因為我看你不起，絕不是心有所動，你可不要自作多情，想誤會了。”

這番話徹底擊倒了艾天，他當即退后，撞翻了椅子，返身沖出去，“咣”的一聲，把大門撞得山響。

我一口真氣剎那間泄掉，腿一軟，跌坐回桌邊。

艾天，艾天，盼你絕了那份癡心妄想，盼你能因此甩掉過去，你不能跟著我，更幫不上我任何忙，只希望你真的能狠心走掉，那我將再無后顧之憂。

然而艾天沒有一點要棄我而走的意思，自從我倆談崩掉后，他就白天晚上的避開我，有時候甚至整夜不回家，卻一個字也不提往后的計劃。

我獨自在家里冥思苦想，安全問題倒不用再擔心了。那個人此前處心積慮，為的是怕艾天知道他已找到我們，可常麗玫把槍口對準了艾天，那個人護子心切，不得不在艾天面前露了相，所以，除非他有萬全之策，應該暫時不會再出手殺我了。

眼下這狀況，不要說他著人動手傷我，只怕我出門不小心跌了一跤，艾天都會把帳算到他頭上。

那個人，從來都不想讓艾天抓到他要殺我的真憑實據，他不想讓艾天，無可挽回的，恨他到極處。

打老鼠忌著玉瓶兒，我是老鼠，艾天是玉瓶兒，那個人在二十年前，因著這忌，讓我有機可趁，二十年后，又因著這忌，將不得不重新布署一切手段。

其實，我也不想，這二十年來，我也從來不曾想過，要讓艾天恨他到極處。

那個人或者不是一個好情人，不是一個好丈夫，但那個人是一個好父親，他對艾天舐犢情深，勿庸置疑。

早些年，我和艾天談過一次那個人，彼時艾天滿心的憤怒，因為，鶴姐當著六歲艾天的面，在血泊中咽下最后一口氣，這一直是艾天心中不可磨滅的、最沉重的記憶。

但我對艾天說：“你有什么理由恨那個人？恨一個人通常是因為他故意傷害自己，那個人不曾有心傷害你，你又何必恨他？”

艾天聽了非常詫異，問我：“他傷害了我最親愛的人，他傷害了我的生身之母，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可他同樣是你最親愛的人，他是你的生身之父，你有什么立場，因為你的母親，而恨你的父親？”我反問他。

“你不恨他嗎？”艾天越發不懂。

“我恨他，自有我的立場?！蔽医忉?，“人有親疏遠近，鶴姐似我親姐，而那個人卻與我無關，他傷了鶴姐，就等于是傷我，我自有恨他的理由?！?/p>

“你這道理還真奇特，”艾天道，“難道不是幫理不幫親嗎？難道不是因為他做了壞事我才有理由恨他嗎？”

“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壞事？”我道，“好壞都是因人而異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怎么個幫理不幫親呢？大是大非的問題也就罷了，尋常過日子，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你又如何去端平一碗水？一頭是你親媽，一頭是你親爹，他兩人就打得翻天覆地，只要沒有各自故意對你不起，你憑什么愛這一邊恨那一邊？”

“他對我媽不好，就是對我不起?！卑礻褡斓?。

“兩碼事，艾天，”我說，“他對你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只是你母親絕不愿意你長大了后過他那種日子……所以，我帶你逃走，是為了成全你母親臨死前的心愿，而不是為了讓你恨他。鶴姐跟我說過，她不希望你恨那個人，那個人跟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父母反目成仇，不是為了讓孩子選擇愛恨的立場，那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自己的問題，無法解決罷了?！?/p>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樣？”艾天被我繞得有些暈。

“我希望你過正常人的日子，”我道，“我一定要讓你明白，我帶你逃走，不是為了報復那個人，不是為了養大你好讓你替你母親討還公道。你管你自己活好就對了，過去的事，用不著你追究。你當我的兒子，你就不過只是一個常見的單親家庭里的孩子，日子或許會過得清貧些，卻絕無必要去上演什么苦大仇深的戲碼?！?/p>

艾天就這樣被我敲打著長大，我倒也沒有樂觀到覺得真能敲掉他心頭的沉重，可至少，我相信，他不會長成一個一心弒父、為母復仇的乖戾偏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