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來是第二天發現兒子回家的。
前一天晚上他在老富家喝喜酒鬧騰到十點多才醉醺醺地躺到自己那張花梨木床上,家里唯一值錢的物件就是這張床,還是他的太太太爺爺那一輩傳下來的,上面的雕花據說是清代一個省城木匠名家做的,見過的人都會為這件受益人精妙絕倫的匠心之作嘆服,尤其是床頭那顆龍頭惟妙惟肖,特別是龍眼打磨工藝十分特別,就像嵌的兩枚黃寶石,十分透徹。
當年一位相士來楊家觀賞了這件奇物以后就斷言,楊家之后三百年都會只生男孩,“龍佑楊家將”,這是宋朝皇帝真龍天子在后知后覺后開了天眼分出了忠奸,氣運輪回,化作黃龍來護佑楊家子孫成蔭,綿延不絕。不管當時相士是為何做出這樣的評斷,但一語成讖,從楊東來太太太爺開始,楊家就一直香火不斷,到楊東來這一輩,老婆還一口氣給他生下了三個兒子。
楊明生趴在床上正在做著好夢,楊東來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楊明生夢里正在和一條大魚較勁,突然感覺到一只動物撞到自己,自己骨碌一下就連同魚竿滾進了河里,河水冰冷讓他一激靈,馬上就醒了過來。張開眼,側過身,發現自家老子正站在自己床前,于是趕緊翻身坐了起來。
楊東來去臥房柜子上給兒子拿過來一盒喜糖,是昨天老富酒席上發的,還端來了兩個冷饅頭,他料定兒子已經餓了。
楊明生的確餓了,昨天走了二十多里路回家卻什么也沒吃上。他狼吞虎咽就把兩個饅頭塞進了肚里,然后很滿意地打了個飽嗝。楊東來看兒子吃得差不多,就用還帶著酒意的腔調給兒子講起這半個月來鎮上發生的事情。離家的孩子往往漸行漸遠,楊東來覺得這樣的講解讓孩子大腦中的信息保持更新,讓記憶的弦時刻以親近的頻率共振。
從余老帽家的黃狗走丟三天后又回家講到鎮上決定把何仲云家靠路邊那排槐樹都砍掉,楊東來講了好一會。楊明生也把自己學校發生的事情和楊東來講了,包括昨天車拋錨晚回家的事情。
楊明生對老富再次續弦的事情最感興趣,不是因為嘴里正含著那里來的水果糖,而是他的記憶中黃芝的形象還沒散去,那個阿姨,文弱弱,嬌滴滴,病怏怏。
“富老爹的新媳婦好看嗎?“楊明生習慣叫老富”爹“,好幾年前他去老富家玩,看著容貌姣好的黃芝楊明生就鬼使神差地叫了一聲”媽“,自那以后,老富只要見到楊明生就叫“兒子”,而楊明生也會恭恭敬敬應付過去。
“有點潑。”楊東來明顯對兒子這樣的問話缺乏準備,似乎有點答非所問,其實他是打心底不太喜歡老富這個新媳婦。
“楊明生,楊明生……”門外一個女聲傳來,然后大門也“咣當”一下子被撞開了,楊東來聽出是老富家大丫頭的聲音,這丫頭性子急,一向風風火火。
“去我家吃早飯,楊明生。”話音未落,大丫頭已經撞開了楊明生房間的門,大丫頭只是沒料到楊東來也在屋里,不僅馬上剎住了腳,連聲音也從女高音變成了男低音,“楊叔,你也在?”
楊東來自小看著大丫頭兩姐妹長大,對大丫頭的風風火火也就見怪不怪,“你明生哥昨晚回家晚,等他收拾好就和你一起去。”楊東來說。
楊明生帶著楊后生和大丫頭一起去了她家,昨晚還剩下了很多飯菜,大丫頭把菜熱了熱,然后就去屋里把桂花揪到了廚房,幾個孩子開始吃了起來。
老富一早就去了合作商店,新媳婦在床上睡到了十點多才醒,她睜眼,眼前全是陌生的物件,她往邊上摸了摸,老富那頭的被窩已經沒了一絲溫度了,想來已經走了幾個小時。
她趿拉著拖鞋進了廚房,肚子有點餓了。
大丫頭瞥見她新媽走進廚房,就用筷子敲了敲旁邊楊明生的碗,楊明生的位置正對廚房門口,他一抬眼就看到了新媳婦,有點慌。
“孃孃,早。”楊明生還是問候了一聲,但是手臂有點不聽話,一哆嗦把弟弟楊后生的碗碰到了地上。廚房的地是泥巴地,所以碗沒有摔壞,只是把楊后生沒吃完的一點飯和菜湯撒了出來。
新媳婦很掃興,嘟囔了一句,并沒有和面前這群小孩打招呼,自顧自地去鍋里舀了一碗飯,和了點昨晚沒吃完的魚湯。她迅速地填滿了自己的肚子,然后掃視了下一旁噤若寒蟬的幾個小孩,然后指了指大丫頭,“大丫頭,等會一起把我的碗洗了”。在聽到大丫頭不情愿地嗯了一聲后,她離開了廚房。
“鬼才給她洗碗。”大丫頭瞅見她的人影隱入了堂屋,聲音稍微大了些。
大丫頭把新媳婦用過的碗和筷子一股腦扔進了裝垃圾的竹筐,然后提著筐子和楊明生他們去了河邊,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在了河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