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德音把人安在了府邸。
顧長風還是那樣,每日下棋,理賬,她知道有些皇家的探子去叨擾他,她警告過,讓她(他)們安分,可是沒有用。
不難猜出,殿下和太上想知道府中先生與她的關系,外人傳“他”龍陽之好,皇家下手從這里簡單些。
“師父,今日還有嗎?”
顧長風看著少女,還帶著早朝下來的涼氣,“有,他們進來了這些,也沒什么。”他緩緩落下筆,突生了說不出的寂寥。
霍德音總覺得師父也怪怪的,可也沒察覺什么。
顧長風斂了神色,沒讓她再思考下去,他做她師父,已然六年有余,不說其他,除了軍政上的事看法有所不一,日?,嵤滤鼓懿鲁鲆欢?。
“江南之事如何了?”
“楊撫已經下了江南,周澤在旁輔佐,現在倒還順利?!?/p>
“順利?”顧長風頓了會兒,“依你看,楊慈溪人如何?”
“溫和寬厚,廉政愛民。只是……過于慈善了些?!?/p>
“慈溪,慈溪,禛衍善于批命,朝中大臣多半應了他的算法。你還記得他怎么批的你嗎?”
“禛衍是國師,如今受兩帝器重,可知我欺君不說,他以前批的是,見紛爭止,盼鳳出世,時天下平。他也批過兄長,萬浪濤不絕不休,波折四起難斷清?!?/p>
“你認為禛衍批的如何?”
“師父,你信他?”
“如何不信?”顧長風放下筆,合上了賬本。
“我代了嫡兄,嫡兄的判詞如今又算誰的?師父,我不信神話,也不信以一人之力可以得天下平,這個平是公平還是太平?若說太平,晉國國力強勁,窺伺大慶疆土,若說公平,如今大慶看似盛世繁榮,可北荒偏遠,士族霸凌欺弱,遍地貪官污吏,何談公平?”
“我知,問你這個,不過提點,他的批命從未出錯。他今日遞了請帖,邀你在接風宴后一敘,我意是你要去,你與他從未見過,我曾見他幾次,不能下定論,他如何,你親自去見再好不過?!?/p>
“自然要見的。師父歇歇吧,后日我過了宴,便去?!?/p>
顧長風點點頭,收了賬,向外招了呈祥進來,“送姑娘去偏府邸,看看那些公子。”
“師父……”霍德音噤了聲,她知道,殿下和陛下賜的人,總不能冷著,讓人落個口實,參她一本。
呈祥辦事穩妥,帶著她,見她興致不高,出了門,遠了院子,才道,“主公多年征戰,只有先生在側,難免招人猜忌,先生希望主公多子多福,去看看也是好的?!?/p>
德音默了會,“呈祥,那些人你多費心了,莫要讓他們攪了師父的清凈。我時常不在府邸,蓮子跳脫,若拿不準主意,就來找我?!?/p>
“循?!?/p>
“主公,到了。”門外侍子行禮,高聲通了報。
霍德音看著鶯鶯燕燕一屋子的人在行禮,輕嘆,“都起來吧?!彼橇季?,即便有人是探子,也是身不由己,殿下和陛下給了她,他們日后出去,就是霍府的人,再難締結姻緣。
“我手里有你們的身契,你們想走此刻可以說出來,拿走以后在霍府手下做事,我無意尋妻,但也會為你們做主,婚嫁娶親,可添聘禮嫁妝,不會虧待?!?/p>
下面的人面面相覷,有人抬頭,神色猶豫,他們知霍行品德,不會欺瞞,霍家手下做事,總比期待他給個份位的好。
陸陸續續有人抬頭,對霍德音行了禮,“多謝將軍?!?/p>
直到屋內只剩寥寥數幾,“你們何故不走?”
兩人中的女子開了口,“將軍,妾親人安康,無剩惦記,余生只想長伴將軍左右?!?/p>
呈祥瞧見霍德音為難,“姑娘是哪家的人?”
“陵城姬氏。姬家嫡次女,姬梵凈?!?/p>
“可是北荒陵城?”霍德音出了聲。
“正是。”明媚的女子福福身。
“那就留下吧,路途遙遠,你一人不便,日后再論。呈祥,帶姬姑娘去宛水院?!?/p>
“循。”
人出了門?;舻乱舭涯抗馔断蛄硪粋€男子,他著白衣,身姿出挑,比她還像個世家子弟?!澳隳??何故?”
白少甫小小向前邁了一步,作揖,“望將軍,留某。某是異族通婚之子,其母是晉國人,父是慶人,早年偶遇山匪,父母雙亡,現是滿月樓的樂姬,幸得太上推舉?!?/p>
滿月樓,是神京的花樓。
“圣上選子,不論地位,你若是想脫離滿月,我也可以幫你,往后也是自由身?!?/p>
白少甫輕笑下,淺色的眸子與霍德音對上,“將軍,某想侍奉將軍,無關滿月?!?/p>
霍德音看他眉眼清雋,想到幾年前在北荒,有敵企圖以美人蠱惑她,那人也屬晉國,異瞳妖媚,還是個男子。比眼前人多些異域特色,她無半點意動。
霍德音收了神,“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看了看身契,“白少甫?”
“正是?!?/p>
“你若想通了,再來找我。呈祥會帶你去芷少閣,那里筆墨紙硯皆全,你缺什么便和侍子說。若想考取功名,也可以告訴我,我可供你讀書?!被舻乱羰栈乜聪蛩淇诘匿秩鹃_的點點墨汁。
白少甫掃過她的面上,沒有異常的神色,攏了攏袖,含笑,“謝將軍?!?/p>
霍行,邊塞人知你行軍作戰雷厲風行,如今再看,真同傳言所說,可稱當今世家遺風。他在晉國,雖說什么寒士平等,不過是權謀平衡之術,哪里會有人,注意勢弱者死活溫飽?
霍德音頓了頓,“罷了,你隨我來,宛水院遠些,呈祥無空,我帶你去?!?/p>
“將軍留步?!卑咨俑D身從屋里,拿了幾卷書出來,“將軍這是佛經,常人道,佛經祈福,我無事,謄了幾卷,今天拿來送與將軍,只愿將軍歲歲常歡愉,年年常順遂?!?/p>
霍德音再次愣神,她想說,她不信佛,佛若有眼,怎么看的眾生皆苦?她接過佛經,“你費心了,多謝。”
同行到了院子,霍德音又叮囑了幾句,就走了。白少甫待人走遠,輕輕說了句,“盼將軍,常來?!?/p>
遠處霍德音的步子又滯了滯。她耳力過人,只希望他沒看見這幕。
白少甫待徹底看不到了身影,收了神色,隨后跨步進了少閣,落葉吹在地上,暗笑這個屋的深秋倒是應“景”。若他真的愛慕霍行,可不就這深閨怨婦。
“出來?!彼﹃稚系挠窠?。
“殿下,暗樁已埋?!蹦腥苏径?,彎腰述職。
“霍行,這人謹慎異常,估計還會查一道身世,你要處理干凈。梓清月有什么消息嗎?”
“梓清月已然將周澤插入江南治水,霍行對此暫無動作。梓清月勸殿下切勿輕舉妄動,霍行不……貪色?!卑底悠D難的把”貪色”兩字吐出來,殿下此行出賣色相,偌什么也沒撈著,被他人識破,失了面子是小,怕性命有危,畢竟這是大慶,而非晉國。
“知道。若他貪色,大慶怎會久攻不下,且北荒厥族聯盟幾盡覆滅。可他有婦人之仁,你說,多可笑,他刀劍之下亡魂萬千,卻還心存善念。
厥族猖獗,目中無人,他只殺作惡之人,大慶在北荒沒有婦孺俘虜,沒有戰爭所得,他不占非大慶的分毫土地,不慕權勢,不貪美色。你說我們晉國,有這樣的人嗎?”
白少甫像是在問暗子,卻又不像,表情多了幾分譏謔,“無人似他。最好笑的是,大慶的陛下想要殺了他,殺了這個……唯一的世家遺風?!?/p>
暗子默了,對,無人似他,連對手都惺惺相惜的人,這個王朝的太上想要除了他,功高震主,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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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德音進了屋,將佛經放在了案上。到了時辰,喚蓮子讓大夫熬了藥送給顧長風,怕他忘記。他身有暗疾,北荒大夫少,藥材少,只能拖著,如今到了神京,也不用太操勞,得好好養著。
霍德音暗笑,不光是師父會養著,如今她也閑了,軍符已經上交,北荒安分,明日上朝告假,時機成熟,便去暗訪江南一帶,找找霍家族人,當初仇怨,顧長風勸她放下,那便放下吧。
“蓮子,煎藥的大夫如何說?”
“主公,先生還是老樣子,不過,如今的身子底算養好了。”蓮子穩步將茶,放在桌上。
“那就好,吩咐廚房備下蜜餞,送去?!鳖欓L風是孤子,清懷顧氏,風雅文人。
只是前朝諸多勢力,士族大家不滿他們在文人中威望,打壓排擠,而顧長風是嫡系,清懷第一公子,多有栽培,公子出眾,如今她的武藝詩書也是他早年一并教的。
可惜,清懷嫡系多病,父母早就撒手人寰,清懷一氏被篡了位置,旁支當家,變成了清懷顧家,成了二流世家。
她鮮少問他,這些多半也是眾所周知的聽來的。他不喜苦味,也不曾說過,只是在神京倒也不用省下那幾個蜜餞了。
“循?!鄙徸映隽碎T。
霍德音將香爐放上香,“七叔,可在?”
“主公?!蹦凶又思嗌囊律?,垂了眸。他是她的死士,也是…她兄長的。世代霍家,嫡系為大。
“今天這件衣衫不錯,青色的,很稱霍七叔,可以多穿穿?!?/p>
“是。”
霍德音嘆氣,霍七叔和蓮子不同,比起后者,他更像一個長輩,看著她成長。卻甘愿留在過去,那場他錯過的屠殺中。
回憶是血色的。過去也是。
霍行死于他面前,死士不是木頭,是血肉,那個喊他小七叔的少年,護著嫡妹,遮了妹妹眼睛。
“妹妹,乖,不怕。”
少年倒在血泊中,血溫熱,困得德音一動也不敢動。
敵人死在霍七叔的手上。他要帶她走,她不肯,只求著他,“七叔,不要走,求求你,救救哥哥。只有哥哥了,只有哥哥了,哥哥,怕疼。他的血……我踩著,他也會疼的。求你,至少,把哥哥……帶走,七叔……”
她哭了,哭了好久,沒有得失語,只是說話少了。步步籌謀,一個一個找,找到了母親父親,修了衣冠冢。
霍家屠殺案,大理寺潦草結案定論。顧長風不讓她記仇怨,她不會記,不會活在仇恨里,可也不會攔著霍七叔查。
霍家,不是睚眥必報,無論多大仇怨,可婦孺何其無辜。
收了神思,沒再談這青色的衣衫,誰都知道,霍七叔這案必須查,可以不記,但是霍家世代清譽不能毀在世人輿論中。
“七叔,查查白少甫和姬梵凈。白少甫的身契挑不出錯處,而滿月也養不出這樣的公子。
姬梵凈是嫡次女,姬氏在陵城一家獨大,幾百里路程,何苦跑這里受罪,先看看她近期去了何處罷。七叔,受苦了。”
“主公,言重。某先退了,明日來報?!?/p>
霍德音點點頭,“注意安全,不急……你若有困,我會助你?!?/p>
你若查案有困……我會助你…
霍七叔閉了閉眼,哽咽了,“……好?!?/p>
霍德音轉身看看案臺,幾卷佛經格外顯眼。是啊,若有佛在世,那我霍德音愿用一生所有交換,換我大慶再無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