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偁下午在本科部有課，離開實驗樓正準備驅車前往，在停車場被剛要離校的張教授叫住。

“明天跟女朋友有安排嗎？”

他笑，“沒安排。她外地簽售去了，明天才能回來。教授有事？”

“項目的投資方已經定了，明天簽約，你跟校方一起去見見。”

“我？！”投資的事都是校方負責，會叫上他一個研究員，這太不合常理。

“對，校方點名讓你一起去。”

“．．．．．．好吧。”雖然心有疑慮，但還是應下了，“那時間和地點呢？”

“投資商明天上午十點在國際會展中心有場展銷會，為了配合他們的時間，雙方就約在會展中心見面。”

“好的，教授，我一定準時到。”說完，駕車離開學校。

路上有點堵車，等他到達上課的教室，打開投影儀調出電腦里的課件，上課鈴聲剛好響起。抬頭掃視一眼偌大的教室，學生基本到齊。課前不點名是他的習慣，見學生都已入座，他便接著上節課的內容進入本堂課的正題。他在講臺上細細講解，學生在底下認真做筆記，沒有學生提出稀奇古怪的問題，也沒有學生將話題岔到課外，今天的課堂氣氛和諧又融洽。準備的內容提前講完，離下課還有十分鐘，他打算提前下課。一抬頭，瞥見一道身影從后門閃進教室。

他迅速低頭，假裝收拾桌上的書本，以掩飾嘴角情不自禁勾起的弧線。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請大家三天之內把今天布置的作業發到我郵箱，不得超時！有問題要問的同學留下，沒有疑問的同學先下課！”

話音剛落，教室響起咯咯吱吱的板凳聲，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出教室。他站在講臺上關閉投影儀，收拾教具，有意拖延時間，想讓學生們先他一步離開。

“韓老師，方便告訴我們您的手機號碼嗎？”

他抬頭，一位長發飄飄的女生在其他女生的簇擁下站到了講桌前。

“這不快期末考試了嘛，有啥不懂的好方便請教不是？不然，就得積壓到下節課才能見到您，多浪費時間哪！”

女生補充說明，聽起來理由充分且合情合理，雖然．．．．．．但是．．．．．．他微微一笑，轉身把手機號碼寫在黑板上。

“順便再告訴我們您的微信唄，語音說不清楚還能發文字不是？”

女學生步步緊逼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真是為了學習，為什么不在剛開學的時候就要走他的所有聯系方式？

他再次轉身，把微信號也寫在黑板上。面對的是學生，只要不說破，他一切皆可裝傻。

本以為這群女學生會適可而止，沒想到他的有求必應，竟給了她們得寸進尺的膽量和勇氣。

“韓老師，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們，您能否指點一二？”

韓偁放下手中的教具，抬起頭，“說說看。”

“您覺得大學該不該談戀愛？”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舒抒慢慢地摸到了前排，默默地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幕。

韓偁挑眉，“如果我沒記錯，《學生手冊》上沒有明文規定大學生禁止戀愛。”

“您個人的觀點呢？”

韓偁目光瞟向舒抒，她正單手托腮玩味地看著他。

他收回目光，看著面前提問的女學生，語氣溫婉道，“如果是為了談戀愛而談戀愛，那老師勸你還是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不要在無謂的人和事上浪費寶貴的時間。如果是為了想跟某人談戀愛而談戀愛，那老師祝你得償所愿！”

女生們嘻嘻呵呵一陣笑，師生間的氣氛變得輕松活躍。

長發飄飄的女生大膽追問，“那個某人，可以是你嗎？”

舒抒下巴差點兒掉在桌子上，她以為自己就夠直白的了，沒想到還有比她更直截了當的。

長發女生補充說明，“師生戀，專指中學以前，不包括本科以后。”

韓偁吸口氣，微笑道，“還是跟我的課程談吧，你們會收獲很多。”

女生口風一轉，“有不懂的地方我們可以隨時聯系你嗎？”

“可以。”

“那作為感謝，能請你吃飯嗎？”

“能。”

人群一陣騷動，有學生暗自竊喜，韓偁補充道，“不過，你們要是請我吃飯的話，我得先征得太太的同意方能赴宴！”

女學生瞪眼驚呼，“太太？你已經結婚了？！”

“她就在你們身后！”

女生們回頭，看見一位明艷動人的女子正沖她們微笑，紛紛灰溜溜地低頭作鳥獸散。

韓偁上前，“提前回到怎么不說一聲，我好去機場接你。”

“我不悄悄回來，又怎么遇得上剛才精彩絕倫的場面？”

韓偁一手提著電腦包，一手摟住她的肩，“她們只是動動嘴皮子，哪有你當年直接上手來得厲害？”

“是嗎？”揪住他的衣領，“其實我也能動嘴皮子！”說完一口親上去。

韓偁淺嘗輒止，躲開她的生撲，“這里是本科部，沒人認識你，要是被人看見，我就真成‘教授’了！”

她白眼一翻，“那不正合你意？”

韓偁拽著她往樓下走，“回家親！回家讓你盡情的親！”

第二天一大早，舒抒還沒睡醒，韓偁就起床捯飭自己。家里的響動把舒抒吵醒，她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來到洗漱臺，韓偁正對著鏡子刮胡子。見他一身筆挺的西裝，她困意全消。

“大周末你穿這么正式是要干嘛？”

“要跟校方去見投資方。”

“你只是一名研究員，又不是校方事務負責人，干嘛叫你去？”

透過鏡子看她一眼，“我也納悶兒。”

“你們的研究項目不是國家撥款么？”

“撥款有限，必要的時候研究室可以自行解決一部分資金。”

“話說你們在研究什么？我這個問題不涉及機密吧？”

“電能．．．．．．”

“你說通俗點兒。”

把清洗好的剃須刀裝進盒子，“簡單的說，我們這項研究如果成功，各行各業在用電方面就能大大節省成本。”

舒抒撇撇嘴，“我還以為是多偉大的發明創造呢，原本只是省電！”

“科研不完全是針對沒有的東西，還包括現有東西的更新換代和升級。”

“行，那你加油升級，韓博士！”

“我該出門了，你再睡會兒，中午我給你打電話。”

韓偁給她一個擁抱，在她臉頰親一口，拿著車鑰匙出了門。

會展中心坐落在Ａ市西面，離城區較遠，幾年前捷騰外貿辦商品展銷的時候他跟叔叔來過一次。那個時候會展中心剛搬遷到西面，周圍商鋪還在招租，地廣人稀，車流量也不大。時隔幾年，如今的會展中心四周已商鋪林立，車水馬龍，還好他有先見之明提早出門，否則肯定會被堵在半路上。

項目經費不足需要面向Ａ市各大企業招商引資，如果招商不順利，研究就得暫時叫停。他當時想到讓捷騰外貿為項目注資，但考慮到其中的影響就只得作罷。此次的招商引資，捷騰商貿為了避嫌沒有參加，叔叔的這一想法和決定倒是與他不謀而合。

他停好車到達會議室，張教授和經濟系的幾位教授已經到了，他跟教授們打過招呼，就低調地退到一邊給大家泡茶。大約十分鐘后，伴著一陣腳步聲，校方幾位領導陪同投資方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辦公室。

人群中，他遇到了五年未聯系的黃穎佳！

時間仿佛被撕開一道缺口，和黃穎佳的過往碎片式地在他眼前閃現。在韓偁不多的記憶里，黃穎佳金融系畢業后考入一家銀行，今天居然出現在化工企業，從銀行跳槽了？分開后他再沒同她聯系過，她畢業后的情況他一概不知，此刻再見心中忐忑油然而生，心也莫名有點慌。黃穎佳也看到了他，透過人群朝他點頭微笑。她的這一簡單的點頭問候，竟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此刻韓偁沒時間細想這些事情，投資方走進會議室，雙方握手寒暄幾句后會議正式開始。黃穎佳坐在投資方總經理身邊，根據會議進程不斷遞上各項資料，身份可見一斑。會議結束，校方為慶祝雙方達成合作準備了一場飯局，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地離開會展中心前往吃飯的餐館。

校方領導和投資方秦總經理相互恭讓著走出會議室坐上了同一輛車，一群人拼拼湊湊后，黃穎佳上了韓偁的車。

“多年沒聯系，你還好嗎？”

韓偁吞下口水，“挺好。”

“這車是你的？”

“嗯。”

“那看來你是真挺好。”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那前情侶見面會怎樣？韓偁從未想過他跟黃穎佳分手后還會再碰到，此刻毫無準備的突然再見，他只覺氣氛中透著一股詭異的味道。

“我記得你畢業去了銀行，怎么．．．．．．”

“多年沒見，沒想到你還會關心我！”

韓偁笑，這不是關心，只是出于禮貌隨口問一句，以免車內太過安靜而已。

“這里比銀行待遇好，我兩年前就從銀行跳槽了。”

“哦。”

“你呢？”

“還在Ｆ大。”

“留校了？”

他不想做過多的說明，應道，“嗯。”

“不奇怪，挺像你的，學校的環境也很適合你。”

“嗯。”

車載電話響起，是舒抒打來的。韓偁像見到救星一般，迫不及待地按下接聽鍵。

“喂？”

“你會開完沒？”

“開完了，不過跟投資方有個飯局，現在正趕過去。”

電話里傳來一陣窸窣聲，韓偁微皺眉頭，“你一上午都窩在家里嗎？”

慵懶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我困啊！”

韓偁旁若無人地一臉燦爛，“午飯我不能陪你吃了，我不在家你別一個人胡亂對付。今天剛好周末，午飯你干脆回你爸媽那兒去吃，等這邊事情一結束我就去接你！”

“好，行！”

電話掛斷。

“老婆？”

黃穎佳語氣淡淡的，韓偁笑而未答。

“真幸福！”

韓偁沒有吭聲，認真開車。片刻的沉默后，黃穎佳開口，“幾年不見你變化挺大。”

“你的變化也很大。”

“哦，是嗎？哪方面？”

她撩撥一下肩頭的長發，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兒鋪面而來。韓偁稍感不適，不著痕跡地屏息，給味道一點消散的時間。

“方方面面。”

黃穎佳剛要說話，韓偁忽然打轉方向盤，身體的晃動讓她沒來得及再開口，待車子平穩后韓偁踩下剎車虛出一口氣，目的地終于到了！

包廂是校方提前預定好的，報上預定信息后，一伙人在服務員的帶領下魚貫而入。雙方領導坐在餐位的最上首，其余人員依次而坐。韓偁坐到張教授旁邊，黃穎佳坐在他斜對面。

服務員陸續上菜，合作達成皆大歡喜，秦總經理卸下商場的警醒跟校方領導拉起了家常，剩下的就是賠笑的和隨聲附和的。韓偁身份特殊，在這種場合不用刻意迎合任何人，校方也自是不會讓他斟酒倒茶拍投資方的馬屁。說到底都是一群高級知識分子，總有難以放下的面子和氣節，雖說對方是金主爸爸，但誰都知道這樣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投資項目，沒了這家也還會有其他家，最不濟也有捷騰外貿托底。因此，不管是校方的客氣還是投資方的架子，都只是一層窗戶紙，相互恭維，誰都不去戳破而已。

酒過三巡，秦總經理端著酒杯侃侃而談，“秦某讀書不多，今天突然跟這么多教授一起吃飯，我壓力好大！生怕哪句話說錯惹在座的笑話，嚇得我都不敢講話了！”他大手一揮，指了指身邊的下屬，“不信問問他們，我平時話可多了！”

“秦總太謙虛了，商界誰不知道您的鼎鼎大名？”校方順水推舟恭維一句，“秦泰化工，在本市可是家喻戶曉啊！”

“科研項目，利國利民，能為這等好事出把力，是企業的榮幸。以后在合作上有任何問題你們盡管提，秦某一定全力配合！”

“謝謝秦總的慷慨！研究項目能順利推進，秦總功不可沒。來，我代表校方敬您一杯！”

“不敢當，大家一起舉杯吧！”

在座的紛紛端起酒杯，起身，共飲。

剛落座，黃穎佳執壺挨個兒替大家斟酒，每到一座蜻蜓點水，宛如一只游戲花叢的蝴蝶。

“哦，對了，我向各位隆重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助理，黃穎佳小姐，她也是你們學校畢業的！”

秦總經理話畢，黃穎佳笑顏如花，“戴校長，我得跟您好好兒喝一杯！我是咱們學校金融系畢業的，跟韓偁同屆，我們是本科校友！”說著朝韓偁坐的方向媚眼一瞟，“在職場這些年才發現學歷太重要了，我現在好后悔本科畢業沒有繼續考研！所以，我對高學歷的人都懷著一份敬仰之心呢！”

“黃助理這么年輕，要是想回爐再造，Ｆ大隨時歡迎。”

黃穎佳表情夸張地張大嘴巴，“戴校長此話當真？可我又怕腦子已經遲鈍，趕不上趟兒了！”

“韓偁跟各系的老師都比較熟悉，既然你們是本科校友，不妨讓他幫你找老師輔導一下。復習復習，參加入學考試，回Ｆ大繼續深造也是好事一樁。”

黃穎佳只是一句玩笑，不料卻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韓偁心里“咯噔”一下，好似一支玻璃杯掉地，想接住，卻碎了。

“韓偁，你答應嗎？”黃穎佳看向韓偁，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黃穎佳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端著酒杯回到秦總身邊將杯中酒斟滿，身子傾向秦總柔聲道，“秦總，我跟了您這么些年，今天我當著大家的面兒討您個人情，可好？”

“怎么，你真要離開秦泰回爐再造？”

黃穎佳“噗嗤”一笑，“您把這個項目之后的對接工作交給我負責，好不好？”

一聽她不是要返校，秦總好似松了口氣，看向校方的幾位領導，“各位都是大忙人，往后的合作細節就讓年輕人去對接，讓他們也鍛煉鍛煉如何？”

戴校長看向在座的幾位教授，然后答道，“那以后有什么需要溝通的地方，黃助理就直接找韓偁吧！”

五年不見，黃穎佳變得八面玲瓏，這哪里是飯局，韓偁覺得他是掉進了某個陷阱。

吃完飯，他馬不停蹄地趕到舒抒家，車子剛到單元樓下，見舒抒已經等在單元樓門口。他開門下車，二話不說將舒抒一把摟在懷里。

“怎么了？”才幾個小時沒見，他這舉動未免過分夸張。

韓偁答非所問，“有你真好。”

直起身子看著舒抒的眼睛，想告訴她上午在跟投資商的會議上遇到了他的前女友。可轉念一想，如果特意告訴她這件事，反倒顯得他很在意這件事似的。她本就對前任的話題很敏感，說不定會將簡單的事情想得過于復雜。而她的脾氣性子他已經領教過，他不想他們之間因無畏的人和事發生爭吵，他也著實害怕跟她吵架。再說，萬一遇到黃穎佳只是個巧合呢，雖然這種說法連他自己也無法信服，但是他覺得還是不要沒事找事比較好，決定將遇到黃穎佳的事暫時放一放，待到合適的時機再慢慢告訴她。

“你今天奇奇怪怪的！”

“整個上午沒見，想你了。”說完摟著她的肩走進單元樓。

事后，韓偁把遇到黃穎佳的事告訴了梁爽。天下事沒那么多巧合，事出反常必有妖，梁爽提醒他多加提防。

兩年半的情侶，本科畢業和平分手，此后再沒任何聯系，事情早在五年前就畫上了句號。就算現在再次遇到又怎樣，早就橋歸橋路歸路。不過，韓偁還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以應對黃穎佳隨時的發難。奇怪的是，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黃穎佳消失得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他也就放松了警惕，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